中國將來也是要慢慢找回它古人的精神,也許現(xiàn)在還沒有開始找,因為現(xiàn)在差不多還是一個唾棄的時代。中國民族精神將來慢慢找回來的時候,一定是一個再生的,是一個重新認識的,而不是因襲的、傳統(tǒng)的。我看《甘地自傳》之所以特別有領(lǐng)悟,因為我本身也是如此。大家知道我都較晚,有很多人從《東西文化及其哲學(xué)》那本書上認定我好談“東方文化”“東方精神”;其實不然,我對東方文化、中國民族精神當(dāng)初也是唾棄的,后來才慢慢找回來。現(xiàn)在沒有多余時間對大家詳細講,茲粗略地說三層:
第一層,從我自己十四五歲會用心思起,二三十年中思想有很多的變遷。我常把那許多變遷分做三期:第一期是很淺薄的“實用主義”,很接近西洋人的思想。后來從這種思想轉(zhuǎn)變到“出世思想”,這種思想很接近印度佛家,我在這上邊曾經(jīng)用了好幾年的工夫,那時候出世之心甚切。這兩期與中國人的精神俱相差極遠。最末才轉(zhuǎn)到中國的儒家思想。至于中間轉(zhuǎn)變的關(guān)節(jié),我無暇詳述??傊?,可以看出我不是一上來就是中國式的。我記得有一次我在北平清華大學(xué)研究院作短期講學(xué),開始的時候梁任公先生介紹我給聽講同學(xué),他稱贊我家學(xué)淵源,我當(dāng)時即趕緊聲明說:“任公先生這個話不對,我老老實實不是這個樣子。我先父不是一個怎樣大學(xué)問的人,我并且一點也沒有接受他的學(xué)問?!蔽椰F(xiàn)在想起來還痛心,先父臨死的那幾年,我們父子間的思想很有許多隔閡,我的意思他不明白,他的意思我不了解。我有一篇《思親記》,很清楚、很詳細地說過這件事情。《中國民族自救運動之最后覺悟》第323頁(又中華書局版第371頁)《答張廷健先生書》中也提到過這件事情。因為張先生寫信給我,他的意思不大滿意我用“民族精神”這句話,他覺得這句話太空洞浮泛,大而無當(dāng),不著實際,很足以誤人。我回答他一封信,正好是剛才所講的意思。我在那信上說:“幸好我這個人是呆笨認真的一個人,你便讓我空空洞洞不著實,我都不會。我非把捉得實際問題爭點,便不會用思,不會說話。請先生注意,我非守舊之人。我因呆笨認真之故,常常陷于苦思之中;而思想上亦就幸免傳統(tǒng)的影響、因襲的勢力?!褡寰瘛@句話,在我腦筋里本沒有;‘東方文化’這大而無當(dāng)?shù)拿~,我本是厭聽的。我皆以發(fā)現(xiàn)實際問題爭點,碰到釘子以后,苦思而得之。原初都是不接受的。十幾年前,我就因這樣的愚笨不能早悟達,使我先父傷心,棄我而去(我當(dāng)十五六歲時,很得先父歡心。民初國會開,我還相信國會制度,先父則已覺西洋法治的不對,我當(dāng)時很不服,是以父子間常起辯論)。我于十四年所作《思親記》上說:‘溟自元年以來,謬慕釋氏。語及人生大道,必歸宗天竺,策數(shù)世間治理,則矜尚遠西;于祖國風(fēng)教大原,先民德禮之化,顧不知留意,尤大傷公之心。讀公晚年筆墨,暨辭世遺言,恒覺有抑郁孤懷,一世不得同心,無可訴語者;以漱溟日夕趨侍于公,向嘗得公歡,而卒昧謬不率教,不能得公之心也。嗚呼!痛已!兒子之罪,罪彌天地已!逮后,始復(fù)有悟于故土文化之微,而有志焉;又狂妄輕率言之,無有一當(dāng),則公之見背既三年矣,顧可贖哉!顧可贖哉!’”我引這段話,是想說明我思想的轉(zhuǎn)變,也是先唾棄中國舊有的東西,后來才慢慢找回。“民族精神”這四個字,在講述《東西文化及其哲學(xué)》時尚未發(fā)見,到后來才有所認識。這種發(fā)見,我覺得與甘地很相同。甘地是有民族間的問題壓在他身上,而在我身上也壓了一個大問題,這個問題就是中國政治問題。我在政治問題上用心,才慢慢找出中國民族精神;我要解決很實在的、很具體的政治問題,才慢慢地發(fā)見了中國民族精神。這也同甘地一樣,因為他身上有一個大的問題壓著,而慢慢地認取了印度古人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