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辜萬達打來電話,約柳居山一起去醫(yī)院看望老爺子。兩人嘴里的老爺子名叫盧至誠,做過市委副書記和市長,現(xiàn)為儒州市人大主任,人稱“儒州王”。兩人是其在副書記任上時的秘書,一直沿用舊稱喊“書記”,只是在背后稱其為“老爺子”。
驅(qū)車趕到醫(yī)院,老爺子沒在高干病室里,盧夫人何姨說他到鳳凰公園散步去了。盧至誠沒啥業(yè)余愛好,除朝八晚五按部就班,就是散散步,每天早晚兩次,雷都打不動。他說人年紀一大,體質(zhì)變?nèi)酰瑒屿o結(jié)合很重要。散步是最好的運動,好就好在既健身又怡情,還自由自在,經(jīng)濟上也實惠,不需要什么成本,不像唱歌跳舞、洗腳按摩,得花納稅人的錢。
通過醫(yī)院高干樓后的側(cè)門,兩人進了鳳凰公園。鳳凰公園依偎在鳳凰河灣里,是儒州最大的公園。儒州建城兩千多年,卻因天遠地偏,歷來不太發(fā)達,也沒什么知名度。直到明末來了個朱由榔,才漸漸繁華起來。朱由榔子承父爵,繼襲桂王,崇禎即位后封永明王,恩準其離開桂地,北遷儒州,一下子與皇都靠近了數(shù)百里,以示皇恩浩蕩。到儒州后,朱由榔大興土木,高筑城墻,時人稱做“朱城”。朱城有個特點,只開東西南三面城門,北面有墻無門,意思是永不向北睥睨天朝。儒州有條鳳凰河,繞城而過,風水倒也不錯,只是春汛一發(fā),淹入城里,百姓苦不堪言。所幸朱城臨河而建,城堤合一,儒州從此再沒鬧過水患,確實是百姓天大的福祉。筑城之初,還在堤上城下廣植樹木,既堅固城堤,又美化環(huán)境,實乃千秋善舉。不久闖王起兵,清軍進犯,崇禎無力回天,往歪脖子樹上一吊,一命嗚呼。遠在儒州的朱由榔舉旗稱帝,興兵抗清,為多個南明政權(quán)中最有作為也最有影響的一個,儒州城也成為皇都,盛極一時。后清兵南下,朱由榔敗走儒州,皇都氣象亦不復(fù)現(xiàn)。不過儒州人沒忘記這位南明皇帝,在河堤內(nèi)修了廟宇,將朱由榔的雕像供奉在里面。城為朱城,廟也就叫朱廟,至今香火未斷。堤上城下樹木越長越高大,成為儒州一大景觀,被政府辟為公園,供市民游玩。都說這是塊風水寶地,頗有靈氣,每有官員來儒州任職,第一件事就是到鳳凰公園來祭拜朱由榔,祈求他保佑自己官運亨通,平步青云。這個傳統(tǒng)一直保留至今,從沒哪一任儒州官員忽略過。也怪,凡拜過朱由榔的官員,在儒州干上一任兩任,都會順利晉升。尤其是近二十年來,主政過儒州的行政長官少有沒未獲提拔的,有的還把官做到了北京。好像只有盧至誠沒在朱由榔這里撈到多少好處,當完一屆市長就無奈地去了人大。
盧至誠正在堤內(nèi)林道上悠然散步。林道上鋪著河卵石,曲曲彎彎,向幽深處延伸而去。黃葉如毯,踏在上面發(fā)出簌簌之聲。兩人走過去,一左一右,陪著盧至誠散步。公園還不小,占地不下五千畝,真是個散步的好地方。任市委副書記和市長那會兒,盧至誠也經(jīng)常抽空來這里散步。不過沒現(xiàn)在這么自在,每次沒轉(zhuǎn)上幾分鐘就不知從哪里冒出些人,貼緊他屁股,裝模作樣跟著散起步來。開始是三五個,慢慢增至七八個,接著是十幾個,到后來多達二三十人,簡直像支招搖過市的游行隊伍,只差沒振臂高呼革命口號了。連何姨偶爾來陪盧至誠,身邊也會圍繞著一堆人,眾星捧月般。直到盧至誠從市長位置悄然改任人大常委會主任,跟屁蟲才漸漸稀疏起來,變得寥寥無幾。尤其到了人大常委會主任也快做到頭、即將全身而退時,身邊便再沒人影出現(xiàn)。除了柳居山這些舊時的秘書有事沒事來陪陪,絕大部分時間就盧至誠孤家寡人一個,形單影只,獨來獨往,倒也落得清靜。
走上一段,盧至誠不覺就走到前面去了,將兩人拋在后面。辜萬達喘著粗氣道:“書記是越活越年輕了,比我們腿勁大得多?!?/p>
盧至誠只得放緩步子,說:“這不是年輕不年輕的問題。你們平時很少運動,成天不是在會上,就是在車上,不是在車上,就是在桌上,一雙腿都已經(jīng)退化了,哪像我一個二線干部,沒地方打發(fā)時光,只好天天邁開雙腿瞎走散心,走得多了,腿勁也就上來了?!绷由骄桶l(fā)感慨道:“人有四肢,腿粗腳長,本來就是用來走路的。如今以車代步,腿腳功能發(fā)揮得少,不退化才怪呢。久而久之,這人只怕會變成頭重腳輕、軀粗腿細的怪物。”
來到河堤上,堤外的鳳凰河波光粼粼,浩蕩而去。堤內(nèi)茂林深處,朱廟隱約可見。柳居山說:“朱由榔這個皇帝并不正宗,卻在死后由百姓自發(fā)建廟供奉,至今還有人前來追悼緬懷,實在難得?!北R至誠說:“主要是他筑了這道河堤,也算份政績吧。人去之后,在位時的贊歌、頌歌再響亮再動聽,都是自欺欺人,當不得真,只有去職甚至去世后還有人惦記你,偶爾想得起你,才說明問題啊?!?/p>
“可以說朱由榔是幸運的,身后四百年還享受著人們的香火??慈缃窆賵?,別說去職去世,哪怕你只是換了個相對不再重要的位置,都難得有人理你睬你,真是人心不古??!”柳居山望了一眼盧至誠,像在為他抱不平,“不過這朱由榔也有些偏心,其他人來拜過,他老人家保佑官運暢通,書記好像也沒少來祭拜,他卻怎么不肯關(guān)照關(guān)照呢?”
盧至誠苦笑,說:“一定是我還不夠虔誠吧?!?/p>
下得河堤,信步前行,他們不覺來到朱廟前。廟里人來人往,香火旺盛,和尚一個個忙得不亦樂乎。廟的格局一點也不大氣,連正殿里的朱由榔雕像也毫無氣勢,不偉岸也不英俊,顯得平平常常。也許在儒州人心目中,朱由榔是皇帝,也是神仙,同時還是鄰家大哥。
在正殿逡巡半圈,三人往偏殿走去。盧至誠說:“朱由榔這么沒氣派,可絲毫不影響寺廟的繁榮,人們照常來上香供奉扔銀子。”兩人想想,還真是這個理兒。寺廟的存在,不就是看有沒有人光顧、香火旺不旺盛嗎?若是無人光顧,沒有旺盛的香火,寺廟再有規(guī)模,塑像再有派頭,又有什么意義呢?
盧至誠想起一個故事,說:“有座小廟,里面住著一個老和尚和兩三個小和尚。廟里大殿上供著兩米多高的如來佛像,不知怎么有天夜里佛像突然倒了,摔得粉碎,只兩旁一米來高的金童玉女還豎在那里,安然無恙??蓯赖诙焓且荒暌欢鹊亩U會,香客們都會來,沒有佛像,又讓人家拜什么呢?三個小和尚慌得不行,去向老和尚請示咋辦。老和尚心想,寺里就一尊佛像,自己可不懂變戲法,又到哪里去變個佛像出來?他只得讓小和尚們清理掉粉碎的塑像泥塊,將玉女塑像扔到柴房里,把金童的塑像扶到佛像的位置上。小和尚們甚是納悶,金童如此矮小,一點不起眼不說,還嬉皮笑臉的,也不正經(jīng),怎能充當佛祖?這不是自己哄自己嗎?哄香客怕沒那么容易,到時看誰會下跪叩拜,捐給你香火錢?可萬萬沒想到,第二天竟然形勢一片大好,不是小好,寺里香客如云,香霧繚繞,熱鬧非凡。香客們頂禮膜拜時,一個個都那么專心致志,虔誠萬分,對金童冒充的‘佛祖’無絲毫不敬。傍晚香客散去,大家清點香火收入,竟盆滿缽滿,一點兒也不比平時少。小和尚們很疑惑,生怕香火錢咬手似的,問老和尚到底是何原因。老和尚笑說,佛像重要,可更重要的還是佛像屁股下面的位置,也就是常言道‘屁股決定一切’,只要位置到了你屁股下面,不管你是高大的佛祖,還是矮小的金童,人們都會一視同仁,敬佩得五體投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