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山日久,與云僧野衲時相往還。他們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來的真,是那樣深深地打動我。我無心為誰作傳,也不愿臧否人物,只是簡單地記錄下那些曾經(jīng)觸動我的場景和話語。因為在我的心里,他們不再是毫不相干的山僧,而是素心相交的友人、值得信賴的尊長。
他們心懷慈悲,如閑云野鶴般自在。在他們身上,我見過智慧的光華、虔誠的力量,也看到過脆弱、彷徨與痛楚。同為血肉之軀,未悟之前,誰又能脫苦?那些冠冕堂皇的話固然好聽,可是有哪一句經(jīng)得起午夜的捫心自問?因為他們是出家人,就該神化他們、苛求他們么?他們不過是走了一條與大多數(shù)人不同的路罷了。
臘月里的一天,他眺望遠山,悵悵地說想家了,那是我聽過最動人的話;接到親人去世的噩耗,他在佛前淚落如雨,那眼淚是我見過最珍貴的東西;饑餓時,他遞來的豆沙包,是我吃過最美味的食物。他們穿著衲衣,久居南山,或偶來棲止,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名字——南山僧。
虔誠
那是閏七月里的一天,下了早殿,他在庭前清掃落葉。那謙卑、認(rèn)真的形貌令我想起夏丏尊描述弘一和尚吃齋飯的那段文字來:“碗里所有的原只是些蘿卜白菜之類,可是在他卻幾乎是要變色而作的盛饌,喜悅地把飯劃入口里,鄭重地用筷子夾起一塊蘿卜來,那種了不得的神情……”
他儀范端嚴(yán),自有威重儼然之色,舉手投足都能看出持戒甚嚴(yán)的痕跡。他是我認(rèn)識的僧人中德行最高的一位,平日里不是在寮房用功,就是在禪堂繞佛、坐禪。我鮮少在庭院里看到他,偶爾遇到,他也只是低頭匆匆而過。
我常想,他是不是已然忘了光陰幾何?燦爛的春晴、早逝的秋光都不曾逗引他的歡喜與哀愁。他一徑地持戒念佛,臉上卻沒有半點枯寂的神色。我始終猜不出他心內(nèi)的滿足從何而來,對他的虔誠卻由衷欽佩。古人云:“能于淡處求濃,則終身不落枯槁?!睂嵅恢囈?。
紅樓夢魘
一僧一道攜著寶玉,消失在茫茫雪野里。不知是哪一個在歌: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鴻蒙太空。誰與我游兮,吾誰與從。渺渺茫茫兮,歸彼大荒。賈寶玉在富貴溫柔鄉(xiāng)里癡狂了一場,最后還是光頭赤腳出了紅塵。翻破一部《紅樓夢》的人竟恍然大悟,學(xué)寶玉出了家。
“年輕時一部《紅樓夢》不知反反復(fù)復(fù)讀了多少遍,后來在異鄉(xiāng)對一位姑娘許過諾,答應(yīng)送她一本《紅樓夢》。恨因緣造弄,接二連三的變故令我匆匆返鄉(xiāng),從此竟失去了她的音訊。那本書終究沒能送出去,到如今我都不能釋懷。這么多年過去了,想她已為人妻,而我驚覺人生終究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遂入了佛門?!闭f起這段紅塵往事,他的臉上尚有慘然。
“不如我把那本書轉(zhuǎn)送給你,權(quán)當(dāng)是了我一個心愿?!?/p>
“你這個癡和尚!若心愿能了卻得這般容易,又何故等到今天!”
他低頭苦笑,在我臨去時,還是送了我一本書。當(dāng)然,不是那本他耿耿于懷的《紅樓夢》,而是《金剛般若波羅蜜經(jīng)》。夜聽簾外落棗聲
薄霧后面是連綿的南山,山里有一座建于隋朝的廟,廟里有一棵古老的樹,樹下有一群修行的僧。我要寫的那個人就在這群僧人中,他很年輕,清秀的眉目間還時常流露出稚氣。
十六歲那年,他的師父把他從故鄉(xiāng)的海邊,帶到這深山古老的廟宇里。他是慣聽潮聲入眠的孩子,而今他聽著簾外的落棗聲也能睡著。
在這山里一住就是六年,唯有故鄉(xiāng)的巖茶能喚起他遼遠的回憶。獨自喝茶,卷簾看山,寮房外掛著的瓦片上篆刻著“夢幻”。
他說習(xí)慣了山上清寂的生活。他明亮的眼睛上蒙了霧,那霧氣久久都沒有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