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九如巷永遠牽掛著張家的孩子
二〇〇六年七月,我來到了樂益女中舊地。曾經(jīng)做過學校校長的張寰和告訴我:“學校占地二三十畝。家就在學校的后面,家和學校有一個門是通著的。張家九如巷住處在學校之前是一塊空地。爸爸買下來這塊地造起了房子,這是一九二一年的事情?!?/p>
今天剩給張家的院子已經(jīng)很小很小,墻外高樓林立。張寰和說:“張家的院子被公家拿去以后就成了這樣了。一九六一年占去了,真正拆是在毛主席去世那一年。拆的時候,我們都反抗。我們說:‘這是我們的,你們拆了是不對的?!钦l聽?他們一天就把它拿掉了。”
原來的房子一排五大間半,每一開間都有三十幾平方米?,F(xiàn)在留著一點,是張家給兄弟姐妹聚會的地方,是張家的根。張寰和夫婦堅持住在這里,他們說:“如果我們也走了,根沒人守了,家就沒有人了。所以,我們不走。”張寰和說:“姐姐兄弟們都回來,到最緊張的時候,大家就是男歸男,女歸女。特殊的就給他們單獨一間,沒有房子就打地鋪,大家住到一起開心得不得了?!钡珰q月流逝,能回來的人越來越少了,回來的都是噩耗。
但是,這處房產(chǎn)的產(chǎn)權證上,張寰和堅持寫下九如巷十個孩子的名字。他們是:張元和、張允和、張兆和、張充和、張宗和、張寅和、張定和、張宇和、張寰和、張寧和。盡管健在的只有兩位,但九如巷永遠是十個張家姐弟的九如巷!
沈龍朱說:“五舅堅持用十個孩子的名字。其實后來誰都沒有再提這個事,我們放假或有事去蘇州,就住那兒。住下當然太擠了,我有時候出差,就在附近小旅館要間房,再到家里去?,F(xiàn)在房子很小了,以前可大極了。所剩的這點家產(chǎn),是原來的廚房和餐廳,還有就是傭人住的房子。原來的好房子都沒有了?,F(xiàn)在這一遛房子的對面就是樓,樓才是原來家里正式的房子,是住家的地方。教學區(qū)那邊的樓,包括宿舍樓,教學樓,教室。院子比住家這邊大很多。還有很大的操場,還有蓋著屋頂?shù)娘L雨操場?!?/p>
公家占了張家的房子,然后拆了,建了高樓,把張家擠在最邊緣的一角。沈龍朱說:“現(xiàn)在就是五舅、五舅媽,還有兒子一家人在那兒住。孫子都沒在那兒,都住到外頭去了。”張寰和的太太周孝華,也就是沈龍朱的五舅媽說:“搬出去也還是有條件的。但總是覺得沒有人住在這里,房子就會爛掉,環(huán)境也就會糟糕下去。所以我們一直沒有離開?!?/p>
一九三七年抗戰(zhàn)爆發(fā)的時候,張寰和在復旦上大學一年級。他回憶說:“家在蘇州,我父親、母親、大姐帶我們到合肥。到了合肥,那邊也緊張了,就到武漢。到了武漢就和沈從文集合了。那時候他在武漢大學教書,我也轉(zhuǎn)學轉(zhuǎn)到武漢大學,就在珞珈山東湖,那地方是很好的。后來經(jīng)過長沙,聯(lián)合大學到了昆明。我就步行到昆明,沈從文在那里教書,我就從武漢過重慶到昆明。這當中還經(jīng)過沈從文的家鄉(xiāng)沅陵?!?/p>
一九三七年回到合肥鄉(xiāng)下避難,張寰和第一次看到他未來的妻子周孝華。第一次見面,周孝華只有七八歲的樣子,而張寰和已經(jīng)十七八歲了,是大學一年級的學生。西南聯(lián)大畢業(yè)后,他在重慶做事,被家里叫了回去。沈龍朱說:“張家在合肥是個大家族??谷諔?zhàn)爭的時候,按照當時當?shù)氐臓顩r,不是按土地畝數(shù),而是按收租量來確認產(chǎn)業(yè)。姐弟十人每人頭上都有幾百擔租子?!睆堝竞突貋砗螅依锶撕退塘?,要把田產(chǎn)改辦農(nóng)場。張寰和回憶說:“那就是空想社會主義農(nóng)場,根本不行。后來我就在那里教書,認識了周孝華。一九四五年結(jié)了婚?!?/p>
周、劉、唐、張,在合肥是四大家族。周孝華的曾祖也是淮軍的名將,兩家來往很多。周孝華補充說:“其實我在那里念書,他在那里教書,我初中還沒有畢業(yè),就和他結(jié)婚了。我的姑媽和他的二姐、三姐的關系特別好,姑媽做主,我們姐妹兩個就嫁給他們弟兄兩個?!?/p>
抗日戰(zhàn)爭結(jié)束后,恢復樂益女中,他們已經(jīng)有了第一個孩子。周孝華在女中繼續(xù)完成學業(yè),而張寰和是女中的教員。好多人認為他們是師生戀愛。其實,他們早已經(jīng)是夫妻關系了。
我問張寰和老人:“你有沒有像沈從文一樣給女朋友寫過情書?”
張寰和老實回答:“沒有,家書倒寫過一些。結(jié)婚以前沒有寫過信,基本都在一塊。沈從文雖然也是在一個學校寫信,但我們跟文學大師是兩回事情。哈哈哈……”
說到自己姐姐姐夫的故事,張寰和有了興致。他說:“三姐那時覺得她是學生,不能談戀愛。還有,沈從文口才不好,大家聽不懂他的話。三姐說了,到了后來沈從文的話她也只能聽懂三四成,不是全部聽得懂的,有一部分他的講話是吃在肚子里的。沈從文的話是很難懂的。”
張寰和老人說:三姐大我九歲,沈從文比我大二十歲左右。那時候求婚就是想定下來。他們的詳細情況我們不知道,但是他到九如巷來,來看三姐,第一次來,我們是都知道的。后來他倆接觸,我也都曉得。但是他什么時候向三姐求婚的,我們就不大清楚了。他大概文章上也沒有寫什么時候向三姐求婚的。結(jié)婚以前,他讓二姐跟我父親說這個事情。具體時間我記不清楚了,后來就發(fā)生了半個字的電報的事情。假如要說求婚,那次就算是求婚的證明了。
沈從文寫給三姐的情書很多,有幾百封,最精華的都沒有留下來。抗戰(zhàn)的時候他們就把這些東西搬走了,搬到一個朋友家里,結(jié)果這家人也沒有保住,就這樣沒了。那時候我們家的房子大,怕人家占了后給搞掉。沈從文的書信丟了以后,三姐就一直說非??上В浅?上А?/p>
沈從文的信寫得好,跟三姐有好多的因素。三姐在讀書的時候,沈從文就給三姐寫信了,有時候三姐連看都不看。信來得多了,外面都傳說這個事情。她就跟胡適談這事,她覺得這事不好。胡適覺得沒什么不好的。胡適說如果家里有什么不同意的,我還可以跟你爸爸講,我們都是安徽人。胡適說:“看來他是頑固地愛你。”結(jié)果三姐就說:“我頑固地不愛他。”但是后來信寫了很多,的確寫得很好。很多信,三姐在我們要逃難的時候,她在北京把很多東西用箱子裝起來存在我們九如巷。她以為九如巷是很平安的地方,不想到后來首當其沖就是九如巷。我們好多東西都寄存在另外一家,包括她的箱子,也包括她的日記,還有沈從文寫給她的信和情書。三姐以為蘇州很安全,哪曉得后來蘇州淪陷了,那位老先生家也跑出去了,結(jié)果房子里的東西就都被人搞掉了。
寄存東西的這家姓陸,這位老先生叫陸頌謨,也是昆曲曲友,老先生人非常好。那時候因為東西都散了,翻亂了。他的兒子就看到這個情書了,還說:“這才算真正的情書,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好的情書。”這個話是他同我的一位姓張的同事說的。我們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后來我們就想找這個人。他在四川內(nèi)江糖廠工作,去找的時候他已經(jīng)退休了,廠里也不知道他在哪。就這樣情書這部分就失落了。這是很可惜的。三姐自己在《從文家書》上也提到這個事情了,包括他們當時的喜怒哀樂各方面的事情都在書信里面體現(xiàn)了。她說如果要是在的話,就是對我們記憶的很好的見證。說了三姐三姐夫的事,張寰和說:“我和老伴也有一個有趣的小事。大家都知道,我父親當時默許二姐給沈從文半個字的電報。我跟三姐三姐夫之間也有一個電報,是一個錯字的電報。我在合肥結(jié)婚的時候,我就打電報給他們。我說:‘什么時間,我要跟周孝華結(jié)婚了?!Y(jié)果打電報的把‘周孝華’寫成‘周老華’了。后來他們有時候開玩笑就叫我老伴周老華?!?/p>
我當初只見過張兆和一面,張家姐弟中,我用過半個上午的時間與張寰和夫婦聊天,他們還給我和我的家人吃了蘇州涼點,可惜我忘記那涼點的名字了。
但,正是張寰和夫婦的堅持與堅守,蘇州九如巷便溫暖著中國文化史的一頁,如院子里那一眼還清澈著的井水一樣,映照著九如巷,映照著美麗的張家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