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常說,人走茶涼。其實,一個民族,若不能熱情地?fù)肀ё约旱淖嫦扰c子孫,茶從來就是涼的。就像黃宗羲、胡適、傅雷、顧準(zhǔn)這些名字,只是星星點點地出現(xiàn)在幾個淘書人的腦子里,卻從未在道路上見著。舊朝新朝,路牌上多半是一統(tǒng)天下的“事跡”,卻很少見到些民族精神的“人跡”。華族億萬,豈能在“人跡罕至”的道路上再造文明?
一個民族,不能只紀(jì)念一個人,否則它就被自我輕視。
文明的敵人是殺人放火,用秦始皇來解釋就是焚書坑儒。英法聯(lián)軍火燒圓明園時,中國人出奇地憤怒了。其實,自楚霸王以來,中國人自己關(guān)起門來放火,算起來已有兩千年,并朝代相襲,因此有了阿Q“先前也闊過”式的文明。如今,中國進入轉(zhuǎn)型期,也進入拆遷期,于無聲處,許多“看不見的熊貓”正在消失,胡適先生“一點一滴地改造”,悲哀地淪落為“一點一滴地毀滅”。記得在國內(nèi)時,有次拜訪法國《解放報》駐京記者韓石先生,當(dāng)時他正準(zhǔn)備搬家,因為他租用的四合院要拆了,當(dāng)時他臉上的表情對于忙著多快好省搞建設(shè)的國人來說,始終是一個謎。答案在我的巴黎同學(xué)阿蘭的嘴里,“如果你拆光了你們文明的四合院,復(fù)制一個贗品的巴黎,巴黎若有知,巴黎也會憤怒?!?/p>
在許多法國人看來,繼往開來不是空洞的政治口號,而是文明延續(xù)的金科玉律。沒有過去、無視將來的消費者文明,其實不過是酒肉穿腸過的文明。有個道理是:只知道拆除過去的人,將來也會被人拆去,其結(jié)果是每一代都會在“拆遷”中疲于奔命。雕欄玉砌應(yīng)猶在,古老的文明之墻上,用摩登的油漆寫著斗大的“拆”字。它有著鮮艷的白色,我卻看到了黑暗。
我想,法國人和中國人一樣,都是有點“祖先崇拜”的。只是,前者不是家族之愛,而是人類之愛;不是血緣之愛,而是智慧之愛。一個彌漫書香的民族,愛它的祖先,用他們光榮的名字溫暖一座城市;愛它的子孫,為他們呵護過去與現(xiàn)在的一切人與物;愛他們自己,做一個幸福的人,甘于辛勤、奮斗一生,最后可以溫暖地死去。
飄在巴黎,我住在一首詩的旁邊。今夜我無心睡眠,踏過布熱約街沒足的梧桐樹葉,獨自倚在米哈博橋上,我竟又一次流下淚水,為了一座橋,一條河,一首詩。
詩的名字就叫《米哈博橋》(Le pont Mirabeau),是短命的天才詩人阿波利奈爾·吉洛姆寫的,如今它被刻在米哈博橋頭: Sous le pont Mirabeau coule la Seine
Et nos amours
Faut-il qu'il m'en souvienne
La joie venait toujours après la peine
Vienne la nuit sonne l’heure
Les jours s’en vont je demeure
…… 米哈博橋下,塞納河流淌,
我們的愛,
是否值得縈心懷
但知苦盡終有甘來
讓黑夜降臨,讓鐘聲敲響,
時光流逝了,我依然在
……
在這里,我不只是我自己,我是一切人。日子走了,我還在;河水走了,橋還在。陣陣西風(fēng)之中,那一刻,我淚流滿面。
2003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