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青口發(fā)生的一切，像一場來不及做就被嚇醒的噩夢，盤旋在文清韻心頭，睜眼閉眼看見的都是那大腳女人。文清韻再也不提礦場，好像那是從來沒有發(fā)生過的事，每天早上醒來給沈云沛和沈夫人請安之后，就逃似的離開沈家，回到娘家去。如果宇竹和清株在家，姐弟三個便像回到從前還沒出嫁的時候，在一起說說笑笑，談詩作對。這幾天她干脆連沈家都不想回，到了晚上，非得文蘊堂再三催促，才肯動身。

文蘊堂看得見女兒的失落，他最擔(dān)心的是她會就此一蹶不振，重蹈他的覆轍。她還有一輩子的路要走，逃避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逃得了世人的眼世人的口也逃不了自己心里那一關(guān)。

趁著送文清韻出門，左右無人的時候，文蘊堂忽然開口："你打算放手了？"

文清韻似乎早知道爹有此一問，停住腳步說："爹，我認(rèn)輸。生意場上人心險惡，他們可以為了利益?zhèn)旌恚也恍小?

"什么是天？什么是理？你要先保住自己，才能講天理。"文蘊堂冷冷出口的話，像釘子一樣牢牢扎在文清韻心上。"爹老了，以后要靠你照顧弟妹，你得先保護(hù)好自己，才能保護(hù)他們，不然爹就算死，也放心不下啊。"

人生也許就是這么奇妙，當(dāng)你越覺得不可能的時候，也許就會看見柳暗花明。就像之前誰也不曾想到那個經(jīng)常來找文家車夫盧頭的佩云，竟是杜文敬二姨太的貼身侍女！而她能得閑，是因為二姨太要去會情郎武生，一個京城來的戲子，不想人跟著！

老盧把自己知道的全都說完，最后說，佩云是個好姑娘。

文清韻滿心苦澀，她當(dāng)然明白老盧話外的意思。

和往常一樣，等到杜文敬去鋪面，二姨太便收拾停當(dāng)準(zhǔn)備出門。她告訴家里人，她要去紫竹庵找慈寧師太聊天，為杜家添福添壽祈求平安。這半年，二姨太成了虔誠的信徒，雷打不動的庵堂之行給家人閑聊留下話柄，沒幾個人相信她去拜菩薩，更沒有人敢說不是。到底吃著杜家這碗飯，大家不愿意惹是非。

文清韻闖進(jìn)來的時候，二姨太正在和武生吃中飯，兩人好得蜜里調(diào)油，怎么也沒想到會跑來一個外人。二姨太先和佩云發(fā)威："你瘋了是不是？什么人都往里放？"

文清韻笑著施禮："二姨太別生氣，不怪她，是我硬要進(jìn)來的。"

二姨太不傻，一眨眼的工夫已經(jīng)猜到了文清韻的來意，把門堵死："你們沈家跟我家老爺?shù)氖拢也话ぶ?，我也懶得管，你回去吧?

文清韻好脾氣地笑著，四下打量一番："二姨太說笑了，我這次來，就是想看看您，給您請個安。真是沒想到啊，您居然找了這么窄巴的地方，這么委屈自己。早知道我就給您安排了，我家鄉(xiāng)下還有幾處宅子，地方干凈又沒有外人，閑著也是閑著，到底妥當(dāng)些。"

"你想怎么樣？"二姨太站起來，把武生藏到自己身后。

"請您幫我個忙。"文清韻坐下來，目光繞個圈，盯著武生，看年歲他應(yīng)該比二姨太小，一副膽怯的樣子，倒有些可憐。

"我要是不答應(yīng)呢？"

"也沒什么。不過我這人口風(fēng)不嚴(yán)，若是一不小心把事情說出去，恐怕對您不太好吧？聽說柳老幫主最恨的就是奸夫淫婦，頭些年沒少主持正義把他們浸豬籠，不知道他會不會對自己的親女兒網(wǎng)開一面？"

"你……"二姨太瞪大眼睛，恨不得撕碎了文清韻，"說吧，你要我干嘛？"

"青口的礦場是我婆婆娘家的祖業(yè)，她老人家為了這件事寢食難安。我一個做小輩的，怎么也要幫忙做些事。不過您放心，我們沈家也不會不講道理，往后青口礦場里頭有杜老爺兩成股份，每年分紅加一倍。您看可以嗎？"

二姨太沉著臉說："你想我說服老爺？怎么可能，他費了那么多心思才把礦場搞到手，我說什么也沒用。"

"這倒不必，我只想拿到他們開采礦石的證據(jù)，采出來的大理石一定要往外賣，有買賣就有來往文書，這對您來說，應(yīng)該不難。"

"三小姐已經(jīng)安葬了，難不成你想讓我們再驚動遺骸？"

文清韻早就盤算好了，氣定神閑地說："埋個人能用多少地方？可以把墓地周圍劃出來，永遠(yuǎn)歸你杜家所有，你們不吃虧。哦，對了，我已經(jīng)找人去收拾鄉(xiāng)下的宅子了，回頭您也整理一下東西，咱下午就搬。"

二姨太明白，這是怕她偷跑，軟禁了武生當(dāng)籌碼。她點點頭："小丫頭，事情做得夠絕的，你就不怕我報復(fù)？"

文清韻站起身，正色道："怕，我就不來了。"

坐上車，文清韻才松了一口氣，她經(jīng)歷了太多第一次：第一次闖私宅，第一次聽墻根，第一次威脅，第一次利誘……她不想不愿她鄙夷的事情，都做出來了，值得嗎？她不知道，只覺得一陣陣疲累和心酸把四肢百骸緊緊捆住，身體不再是自己的，心也不是。她用空洞的目光俯瞰著，看見了一個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