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了天國的大門之前……這怎么會是邪惡？兩個相愛的靈魂可以結合怎么會是罪？

我們安靜但猛烈地糾纏著，情緒亢奮使我一下子就精疲力盡。后來她馬上就從我身上起來，跑進黑暗之中，徒留我一個人跪在火爐邊喘息。

這樣忽然被她遺棄令我頗為惆悵，掙扎著起身想要跟過去，想對她示愛，也想得到她的允諾——我只是想要更靠近她一些。

但在我可以站穩(wěn)之前，前門忽然一開，我聽見熟悉的腳步聲——是埃布爾回來了。連忙整理了自己亂七八糟的儀表，然后我躲進陰影里頭，努力想要平穩(wěn)自己的呼吸，并且祈禱著他不會想要進客廳來。

我的請求大概被上天聽見了，他往后朝廚房過去，我就趁機趕快上樓躲進自己的房間。

若不是我身上還有許多證明，我恐怕會以為一切只是酒后春夢、是傳說中的夢魔來作怪了?？墒歉馉栨У暮顾⑺砩系南銡舛歼€在我身上徘徊，肩膀上也有她那番激情留下的痕跡。

往后怎么辦呢？天亮以后一定會覺得后悔、但又繼續(xù)期盼著，我要假裝什么也沒發(fā)生，然后悲慘地活下去嗎？還是我應該好好安排再與她碰頭？直到這一刻，剛才的記憶都還讓我整顆心燃著火，幻想著要過去她的門口，看見埃布爾已經(jīng)沉沉地睡著，輾轉(zhuǎn)難眠的她正在等我……

埃布爾！我的哥哥！我怎么能讓你這樣委屈……可是我又一邊發(fā)抖一邊犯罪，快樂地想象著要再一次讓你受委屈！

我終于找到我的愛了，可是我的心卻無法了解這一切狂亂——為什么要這么艱難，又為什么一定要這么多罪惡相伴？為什么我的快樂一定要帶給別人痛苦呢？

死亡，還有惡魔，莉莉這樣說。她說得對，惡魔來了，惡魔謀殺了我的心。

今天不可能更惡劣了——我原本愚蠢地這樣以為——因為今天的一開始就是在清晨冷灰色天空下為爸爸舉行葬禮?？粗粋€為世界帶來許多美好的人化為塵土，而且知道大家都有這宿命，心里著實難過。只有想到父親的種種慈善舉為可以活在人們心中許多年，才讓我稍稍得到慰藉。

葬禮可以說是一場考驗，過程中我不斷安慰其他人，也借此分散注意力、避免傷痛。媽媽跟往常一樣勇敢得讓人敬佩，不過我知道她才是經(jīng)歷最大傷痛的人?？蓱z的斯蒂芬好像有點要崩潰了，我站在他旁邊，兩個人一起捧了土撒在棺材上，之后又扶他起來。葛爾妲搭著我的另一只手臂，她跟斯蒂芬一樣都當著大家的面哭泣，靜靜地哭泣。

葛爾妲，我可憐的太太——我知道你的心靈沒有什么狡詐或殘忍的念頭。是不是我給你的愛不夠呢？

我們讓爸爸安息，我強撐過去；后來滿屋子的致哀親友、許多食物鮮花的場面我也強撐過去。詹安·范海辛在阿姆斯特丹受到眾人敬愛，無論貧富都聚集在此為他哀悼。我在家里忙著照顧媽媽、斯蒂芬、葛爾妲和小詹安，并靠這些事情分散心思。小詹安的名字是為了紀念他的祖父，但是他太小了，無法理解祖父為什么忽然不見了。今天種種悲哀的記憶里面，我絕對不會遺忘的就是這孩子。他還沒長大，每次大門打開他都歪歪扭扭地走過去，而他每一次都朝著陌生客人的背后看過去，嘴里喊著：“爺爺！”

白天過去，最后一個客人也走了，我放任自己的失眠和平日習慣，出門去外面拜訪病患。

我最關切的就是莉莉——她堅持讓別人這么稱呼，因為她想不起自己的姓氏。我們對于她的背景一無所知，沒有哪一家出面接她回去，但我們已經(jīng)盡力探訪過，由此說來最有可能的結論就是莉莉是個可憐的寡婦。兩個月以前，有人在路上看到她四處流浪，看起來精神錯亂，老是嘀咕說晚上有幽靈找她，黑暗里有一雙紅色眼睛閃亮。她被人帶到精神療養(yǎng)院，可是其實她那時有嚴重貧血，命在旦夕，應該要送進一般醫(yī)院的。我去找到她，安排她住進了一間單人房，現(xiàn)在經(jīng)過調(diào)養(yǎng)、補充養(yǎng)分之后她看來氣色好很多，可是還有某種程度的妄想——她認為自己是有預知能力的人，對于自己所擁有的一副塔羅牌也有相當?shù)膱?zhí)著。

這種妄想看來并沒有什么大礙，莉莉雖個性古怪，但是挺和善，甚至會拿自己的毛病跟我開玩笑?，F(xiàn)在讓我有點介懷的并非她的心理狀況，反倒是她的身體情況。雖然在繼續(xù)治療，可是莉莉的貧血又發(fā)作了，我密切追蹤著紀錄，因為這種病癥很不典型，我懷疑是新的疾病，也希望可以找到適合的治療法。

當天晚上我要探望的病人不少，可是我第一個就去找莉莉，她當天晚上接待我的方式也很戲劇性。房門有些微打開，我如往常敲了門，等她喚了我才進去。

莉莉坐在床上，稀疏的白發(fā)塞在帽子里面，皮包骨的肩膀上披了條圍巾。她在面前的被子上面擺了塔羅牌，兩邊床頭柜上點了十來根蠟燭，蠟燭是房間中唯一的光源，造成了相當古怪的視覺效果。莉莉的皮膚本就很白，嘴唇泛灰，在燭光搖曳下，臉部的陰影和干癟特征得到強調(diào)，這儼然就是童話里頭的女巫。我進去時，原本看著卡片的她立刻抬起頭，以一對烏黑的大眼睛望過來，眼白部分因為她年紀大了而顯得發(fā)黃。

“死神，”她像是個女祭司一樣吟詠起來，“死神和惡魔今天晚上會去拜訪你?！?/p>

若不是我早上才為父親舉行葬禮，我大概可以一笑置之，但是當時我覺得她不太合時宜，所以帶著一點怒氣回答：“莉莉，這樣就不該了，你一定也聽到我父親過世的事情才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