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慈云渺天末，明月下南樓

題夢仙《花卉橫幅》

夢仙大姊幼學(xué)于王弢園先輩，能文章詩詞。又就靈鶼京卿學(xué)畫，宗七薌家法，而能得其神韻，時人以出藍譽之。是畫作于庚子九月，時余方奉母城南草堂?；ǔ吭孪?，母輒招大姊說詩評畫，引以為樂。大姊多病，母為治藥餌，視之如己出。壬寅荷花生日大姊逝。越三年乙巳，母亦棄養(yǎng)。余乃亡命海外，放浪無賴?；貞浤胰?，家庭之樂，唱和之雅，恍惚殆若隔世矣。今歲幻園姻兄示此幅，索為題辭。余恫逝者之不作，悲生者之多艱。聊賦短什，以志哀思。

其詩曰：

人生如夢耳，哀樂到心頭。

灑剩兩行淚，吟成一夕秋。

慈云渺天末，明月下南樓（今春過城南草堂舊址，樓臺楊柳，大半荒蕪矣）。

壽世無長物，丹青片羽留。甲寅秋七月 李息 時客錢塘

金仙寺是一座古剎，始建于南朝，位于慈溪東南，背靠禹王山，山門前是煙水茫茫的白洋湖。1929年的冬天，亦幻法師到金仙寺來任住持，弘一自從與亦幻在南普陀寺相識后，相處十分愉快，聽說亦幻到金仙寺來了，就托芝峰法師轉(zhuǎn)告亦幻，自己也要到白湖來。到了次年的十月，弘一就提著他的小藤箱，里面裝著打滿補丁的衣服和蚊帳，還有幾本研究《華嚴經(jīng)》的書籍，來到了金仙寺。這一年的10月15日，靜權(quán)法師也來到了金仙寺，他是來講《地藏菩薩本愿經(jīng)》和《彌陀要解》的，靜權(quán)法師一共在金仙寺講了兩個月，弘一法師一課不落全都聽了下來。

有一天，靜權(quán)法師正在講《地藏菩薩本愿經(jīng)》中的《閻浮眾生業(yè)感品第四》時，聽眾中突然傳出了悲哀的哭聲，靜權(quán)一看，居然是德高望重的弘一法師正在那里忘形地痛哭，靜權(quán)一時不知所措，只好收住了話語，靜靜地等著弘一法師哭完。眾人看到一向嚴謹持重的弘一法師如此忘形，都十分詫異。

《地藏菩薩本愿經(jīng)》據(jù)傳為唐代于闐國沙門實叉難陀所譯，主要講述地藏菩薩發(fā)愿普渡眾生脫離地獄的故事，其中的《閻浮眾生業(yè)感品第四》，說的是光目女救母的故事：

在無量劫前，有一位清凈蓮華目如來，這位如來的壽命有四十劫那么長，在這位如來的像法時代，有一位阿羅漢，人們供養(yǎng)他就能增福增慧。有一位女子，名叫光目，預(yù)備了許多的齋食來供養(yǎng)這位阿羅漢，阿羅漢問她：“你這樣供養(yǎng)我，想得到什么呢？”光目女說：“我的母親剛?cè)ナ啦痪?，因此設(shè)齋食供養(yǎng)來救拔她，不知她如今已往生到什么地方去了？”阿羅漢于是入定觀察，看見她的母親落到惡道之中，正遭受極大的苦楚，于是對光目女說：“你的母親在世時，造了什么惡業(yè)？如今落到了惡道里受極大的苦楚?！?/p>

光目女回答說：“我母親在世時，喜歡吃水里的魚鱉，還喜歡吃魚子，或炒或煮，吃起來就沒有節(jié)制，如果計算喪生在她口里的生命，只怕不止千萬之數(shù)，求尊者慈悲可憐，想辦法救救我的母親?！?/p>

阿羅漢說：“你可以以最虔誠的心來念清凈蓮華目如來的名字，再塑和畫佛的形像，這樣無論是你的子女還是你死去的母親，都可以得到福報?！?/p>

光目女聽了阿羅漢的話后，就舍棄了最珍愛的東西，找巧匠來畫了佛像，用最虔誠恭敬的心來供奉佛。她每天都悲泣著瞻望、禮拜佛像，突然有一天晚上，她看到佛像發(fā)出了耀目的金光，變得像須彌山那樣高大，放出無量的光明。如來對光目女說：“再過不久，你的母親就要投生到你家里來了，這個嬰兒才知道饑餓寒冷就會說話。”

不久之后，光目女家中的婢女生下了一個兒子，這個嬰兒才生下不到三天就會說話，他悲泣著向光目女作揖，對光目女說：“生死造下的業(yè)緣，都要自己來承受，我是你的母親，死后一直處于幽暗晦冥的地方。自從離開了你，數(shù)次落到大地獄里受苦，承蒙你念清凈蓮華目如來的功德，才得以投生到這里來做下賤的人，但是壽命卻很短，只有十三年，而且死后還要再墮落到惡道里去受苦，我的女兒，你有沒有什么辦法，能讓我脫免這罪業(yè)呢？”

光目女聽了這個嬰兒所說的話，知道他確實是自己的母親無疑，就哽咽著對他說：“既然你就是我的母親，你應(yīng)該知道自己是造了什么惡業(yè)，才墮落到惡道中去的吧？”

嬰兒回答說：“我是因為殺害眾生和毀謗三寶才遭到這樣的果報，如果不是因為你替我修福，救拔我脫離苦難，以我這樣深重的罪業(yè)，都不知道要什么時候才能從苦海中解脫呢?！?/p>

光目女又問：“地獄里的罪報是什么樣的呢？”

嬰兒回答說：“罪報受苦的事，我不忍再說了，百千年也說不完呀！”

光目女聽了，就哭號著向天空發(fā)誓說：“愿我的母親能永遠脫離地獄，她活到十三歲之后，也不會因為其他的罪過而墮落到惡道里去。十方諸佛可憐可憐我吧，聽一聽我為我的母親所發(fā)下的廣大的誓愿：如果我的母親能永遠脫離畜生、餓鬼、地獄這三惡道，永遠不再生為下賤人，并且永劫不受女人之身，那我自今日開始，在清凈蓮華目如來像前發(fā)下誓愿，在后來的百千萬億劫中，在所有的世界里、所有的地獄里、所有的三惡道里，因為罪業(yè)而受苦的眾生，我發(fā)誓要把他們救拔脫離這苦海，使他們脫離地獄、餓鬼、畜生等惡道，只有等這些遭受罪報的眾生，全都成佛了，我自己才成就正等正覺?！?/p>

——這也就是地藏菩薩所發(fā)下的誓愿，而光目女也就是地藏菩薩的前身，弘一或許就是在聽到靜權(quán)法師講到這一段時才忍不住痛哭流涕的吧，因為他的出家，其中大概也有為了超度他的母親，使母親能夠進入西天凈土的緣故，而地藏菩薩所發(fā)下的誓愿，其實也是弘一的誓愿呀！李叔同的母親，姓王，名鳳玲，本是浙江平湖縣乍浦鎮(zhèn)人，家在乍浦鎮(zhèn)半爿街小橋頭舊墻門內(nèi)。李叔同的外公王瑞年是一位儒商，在乍浦鎮(zhèn)四牌樓西開有一家貨行名“王源賚南貨號”，貨行前面是店堂，后面是作坊，作坊內(nèi)兼澆制紅燭，至今“燭坊弄”猶存。清末戰(zhàn)亂頻繁，貨行的生意每況愈下，王鳳玲年已及笄，高不成低不就，一直沒能嫁出去，正好李叔同的父親李筱樓到乍浦鎮(zhèn)來辦商務(wù)，——估計也有回到家鄉(xiāng)來順帶娶一個側(cè)室回去的目的，王瑞年就把王鳳玲嫁給了李筱樓，作了他第三房的姨太太。以當時王瑞年的境況來看，這一舉動與把女兒賣給李筱樓委實沒有什么大的差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