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五的癖好菲菲并不知道,她從來不知道小五那些在樓道里面度過的黃昏,其實這是沒有人知道的。小五穿著阿迪達斯的運動鞋,他穿壞過好多雙鞋子,紅色的、綠色的、藍色的,他的牛仔褲也已經(jīng)被踩毛了邊,鞋底上面的一小圈褲子幾乎要斷下來,噔噔噔地踩著樓梯往上跑。一九九三年爬上的第一幢樓后來成了一幢爛尾樓,裸露在外面的鋼筋終于都生了銹,好象剛剛被摧毀的宇宙戰(zhàn)士一樣,龐大的身體笨拙地停泊著,卻也是小五眼中真正的里程碑。自此以后,他爬過家里周圍所有建造了一半,將成未成的樓房,那時候農(nóng)田和小溪連帶著整個童年都已經(jīng)從小五的視線中輕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簇新的散發(fā)著涂料味道的樓房,成排成排的米白色,用瓷磚新砌出來的花壇里面,用麻繩捆綁著幼小的樹苗,女貞和泡桐。
小一些的時候,他爬上樓頂,拉開褲子的拉鏈,對著樓底下撒一泡尿,風巨大,冬天里他會把自己凍得分外凜冽。
最初所有未建成的樓都是鋼筋水泥地暴露在黃昏里,西曬的太陽光從沒有安裝玻璃的窗戶洞里照進來,一片暖洋洋,似乎每爬上一層都可以看得見新的光影變化,直沖樓頂,美輪美奐。后來隨著小五漸漸地長大,他搬進了一座曾經(jīng)被自己爬過的樓里面,住在了第九層,樓里已經(jīng)安裝了很老式的電梯,上上下下都很緩慢,總是聽得見索鏈機械運轉(zhuǎn)的巨大聲響,他覺得很好奇,他從未想過有一天以這樣的一種方式在自己爬過的樓道里面再次行進著,并且這種行進在之后還要持續(xù)多年,于是他曾經(jīng)好奇地盤桓在樓梯口,不停地按著上下鍵,電梯在他面前停下來,遲疑地打開沉重的門,里面總是空無一人,泛著綠油油的光。小五記得當這幢樓并未建成的時候,這里是一個巨大的直通通的大窟窿,望進去,風盤旋上升,黑暗得叫人心生畏懼,充滿了神秘感。
后來所有的樓房都建成,再后來就是持續(xù)不斷地衰老。直到所有的小樹苗都長出可以在風里面搖來擺去的大樹冠來。米白色的簇新墻面布滿黃褐色的水漬,而電梯的門每每開啟都會發(fā)出沉重的嘎吱聲來,關(guān)閉時則是哐一聲。
小五突然之間就長到了二十七歲,在認識菲菲之前他從未感到青春流逝。
此刻菲菲從宜家訂購的紅色大沙發(fā)被送來了,她獨自一個人把碩大的沙發(fā)在窄小的房間里面拖來拖去,試圖要尋找到一個舒服的位置,懷里面還抱著一只黃顏色的小獅子,這只小獅子跟隨了她八年了,軟綿綿的散發(fā)著菲菲身上的味道,她就抱著小獅子在沙發(fā)上面變換著姿勢,一個細胳膊的小女人在碩大的沙發(fā)里面好像隨時就會遁形,此番情景完全可以拍成一組電影鏡頭,一個青春期將過的小姑娘,在沙發(fā)里面奮力地抓狂地尋找著自己的姿勢。菲菲說:“你看這樣好不好?!彼汛笊嘲l(fā)搬到房間的中間,宛若一只拋了錨的大船。
菲菲是沒有秘密的,她曾經(jīng)反復地跟小五說起過她的黃金年代,在這樣的黃金年代里面她并沒有生活在城市里面,而是生活在父母插隊落戶的城鎮(zhèn)里面,那里有巨大的黑色的鳥在頭頂?shù)涂章舆^,冬天的時候家門口的整條河道都已經(jīng)結(jié)了冰,她是班里面唯一一個在冬天還敢穿著風涼皮鞋的女生,而且在河道上面奔跑兩個小時也不會覺得冷。她跟小五說起這些的時候,總是喋喋不休,整個人陷入了莫名其妙卻光芒四射的催眠狀態(tài),一旦她發(fā)現(xiàn)其實小五并沒有在聽,或者他沒有絲毫的共鳴,就會勃然大怒,繼而重新跌入無止境的沉默中去。
似乎如今把他們倆扭在一起的,就是共同對自己的青春記憶所做的對抗。小五在一九九三年之后緩慢的青春期歲月中都不再看到過那個最初的傍晚所呈現(xiàn)出來的情景。他樂此不疲地爬上一棟又一棟的樓房,最先吸引他的是沉默的樓道,總是散發(fā)著一股這個城市特有的潮濕氣味,昏黃的墻壁,和有時候黃昏里傳進樓道里面的燉雞湯或者是煎帶魚的香氣,那些聲控的燈總是時閃時滅,而從天窗里照進來的光線被集中成一束束的,這里常常是安靜的,他的喘息聲狠狠地撞到狹窄的墻壁上面,然后反彈回來,腳步聲如此單調(diào),而全部的向往就在于走到樓道的盡頭,打開那扇沉重的通往天臺的鐵門的一剎那。有時候天空晴朗,大片的云在碧藍的空氣中飛速行走,有時候下雨,從樓頂望下去,整個城市都蕭蕭然綠油油,有時候是冬天,凜冽的風猛然撲過來,整塊透明的灰色天空底下,小五變成無數(shù)渺小的一個小人兒,最美麗的情景無過于紅色的霞光,所有的聲音都會消失不見,車輛,行人,飛速行駛的軌道車廂都沉寂下來,整個城市都在這樣的瞬間變得安靜。而小五就這樣站立在空蕩蕩的樓頂,雙手下垂。
但是小五始終未能夠看到一九九三年黃昏的情景。
雖然說當時他以為自己這種不可壓抑的癖好是一種荷爾蒙分泌過多的表現(xiàn),可是如今回頭想來,他或許是想再次回到那個妙不可言的黃昏去,他試圖在無數(shù)個黃昏里重新見到那個唯一的日子所見到的情景。菲菲不知道他們?nèi)缃癯ο嗵幍倪@幢二十一層高的樓小五曾經(jīng)爬過,也不知道她過去在咨詢公司上班時的那幢暖氣管道里生長著老鼠的高樓小五也已經(jīng)爬過,他甚至在最高層的男廁所里面小便,小便池的邊上就是一個落地窗,當夜色終于降臨的時候可以望得見整個城市都被籠罩在一種幾近透明的燈火之中,叫人產(chǎn)生想要縱身的無限欲望。菲菲是沉溺于這個城市的,她過去總是覺得自己是個將要溺斃于這個城市里面的人,當她從父母插隊落戶的小城鎮(zhèn)回到這里的時候,黑色的大鳥和滴水的墻壁都已經(jīng)成為了記憶中的片段,那時她穿著米老鼠頭像的套頭衫,緊身牛仔褲,涂黑顏色的指甲油,大白天在學校里面,躲在小花園的芭蕉樹后面跟小姐妹們分喝一整瓶的伏特加,不加冰塊也不兌果汁,微微地醉在中午直射的太陽底下,她曾經(jīng)在無數(shù)個黃昏里穿著薄薄的紅紗裙,套著牛仔外套,拎著一個無比重的書包,騎破車飛馳在充斥著灰塵的馬路上面,華燈初放,夜色微涼,如今想來,這一切真是光華大道,而菲菲似乎只從這段日子里的一天走出來而已。現(xiàn)在她要去的地方是法國,她之所以要去法國是因為第二個戀人,這點她從未跟小五說起過,她不可能對小五說:“嘿,我要離開這里,離開你,是因為我的第二個過去式戀人。”
有的時候一個人或者一段時光已經(jīng)影響了自己,但是自己并不知,或許到死去的那天才會突然想起。若干年后菲菲一定會想起來,她的青春期早在第二個戀人時代就已經(jīng)消亡了,十九歲,只是當時已惘然。
那年她把一頭拖到屁股的濃密長發(fā)徹底剪掉,剪成難看的男人頭,架著大大的眼鏡跟第二個戀人談戀愛,聽那個男人說要去法國,菲菲當時并不知曉那是一個怎么樣的國家,后來她一心以為那是天使愛美麗里面的詭異精靈,還聽那男人說的就是他對那個背叛他的女友的無限迷戀,直到最后第二個戀人重新和這個女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后來菲菲的頭發(fā)長長了,染成橘紅色,一直戴隱形眼鏡,也談了數(shù)次的戀愛,有過若干次的一夜情,只是她從此就決定自己要去的地方是法國,如此根深蒂固,再不改變。
而今若是小五跟她說,他要爬遍這個城市里面所有的樓,只是為了尋找一九九三的那個傍晚,菲菲也會覺得這只是荒謬的夢境,如同十九歲那年,拉著第二個戀人的手緩慢地走過昏黃潮濕的地下通道,有拉二胡的人蜷縮在角落里面睡覺,當他們走過他時,身后突然響起尖利的斷弦聲,菲菲扭過身時,那人卻依然是蜷縮著的一塊石頭,只有青春期時發(fā)生的事情是真實存在記憶中的,之后就全部都是荒謬的夢境。
晚上,小五和菲菲在巨大的穿衣鏡前移動著自己的身體,他們把衣櫥里面的衣服一件件地鋪開來,然后往身上套,菲菲甚至翻出還未曾發(fā)育時常穿的一件燈籠袖的橘紅色襯衫,她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件衣服還是可以穿上身,這么多年過去,她還是瘦得好像一個十三歲的小姑娘。他們在鏡子前面折騰,擺各種姿勢,互相推搡著要站在鏡子的正中央,一會兒用圍巾包著頭發(fā),一會兒在牛仔褲外套很多條裙子,彼此間不著一言。最后小五赤裸著上半身穿著一件紅色的絨線衫,坐在地板上面望著鏡子里面的自己開始抽煙,菲菲疲倦地趴在一大堆的舊衣服上面,身上披著一件舊得發(fā)霉的皮夾克。
她望著小五瘦削到要皺起來的身體,說:“你看起來就是個少年啊。”
這一刻小五幾乎就要脫口而出他最大的秘密,他幾乎要說:“我們一起去爬樓吧,我?guī)е闳ヅ滥亲坏酵砩暇腿鲋煽肆π嫉母邩?,爬到最最頂上,一起坐在巨大的霓虹燈牌子底下。”但是最后他還是把這些話連同著煙霧一起吞下了肚子,這些東西是不得分享的,陰涼的樓道,變幻的光影,空曠的天臺上面無邊無際的雨,或許他會跟她說,但是得等他找到一九九三的那個傍晚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