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人,卻似乎沒有我這樣的幻覺。他仿佛很高興,見了我,先打一個招呼,接著就笑起來;但對我這又是怎樣可怕的笑呢?鲇魚須似的胡子向兩旁咧了咧,眼與鼻子的距離被牽掣得更近了,中間聳起了幾條皺紋??雌饋韰s更像一個蝙蝠,而且像一個躍躍欲飛的蝙蝠了。我害怕,我不敢再看他,他也就拖了一片笑聲消逝在枸杞樹的下面,留給我的仍然是蝙蝠形的臉的影子,混了一串串的金星,在我眼前晃動著,一直追到我的夢里去。
平凡的日了就這樣在不平凡中消磨下去。時間的消逝終于漸漸地把我與他之間的隔膜磨去了。我從別人嘴里知道了關于他的許多事情,知道他怎樣在年輕的時候從城南山里的小村里飄流到這個大城市里來;怎樣打著光棍在一種極勤苦艱難的情況下活到現(xiàn)在;現(xiàn)在已是一個白須的人了,然而情況卻更加艱難下去;不得已就借住在我們房子后院的一間草棚里,做著泥瓦匠。有時候,也替我們做點兒雜事。我發(fā)現(xiàn),在那微笑下面隱藏著一顆怎樣為生活磨透的悲苦的心。就因了這小小的發(fā)現(xiàn),我同他親近起來。他邀我到他屋里去。他的屋其實并不像個屋,只是一座靠著墻的低矮的小棚。一進門,仿佛走進一個黑洞里去,有霉?jié)竦臍庀@進鼻孔里。四壁滿布著煙熏的痕跡,頂上垂下蛛網(wǎng),只有一個床和一張三條腿的桌子。當我正要抽身走出來的時候,我忽然在墻龕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肥大的大泥娃娃。他看了我注視這泥娃娃的神情,就拿下來送給我。我不了解,為什么這位奇異的老人還有這樣的童心。但這泥娃娃卻給了我無量的欣慰,我漸漸地覺得這蝙蝠形的臉也可愛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