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不到路上的汽車?！眰€人羞澀的歷史以張武備的這句忐忑不安的話語開始。他確實看不到眼前的一切，馬兒在他們身后吃著草，陽光慵懶地穿過頭頂?shù)臉鋮玻涞剿徒〖t的背上。這完全是一個日常化的景致，沒有任何值得書寫的地方，所不同的只是距離他們幾十米開外的鄉(xiāng)村公路上，一隊緩緩行走的車隊。他們已經(jīng)舉起了槍，張武備仍在嘀咕著，他對自己的槍法，對一個完全陌生的未來充滿了懷疑和猶豫。他的目光里，甚至看到的是一個身披著獸皮的男人，姜小紅的父親。那是一個虛假的野獸。他定了定神。那個緩緩前行的車隊仍然令人生疑。一個事實不可更改，打出第一槍的真的是狀態(tài)不佳的張武備，身邊臥著的姜小紅一直在等待著他的槍聲響起，她在等待，她覺得那個蟲子樣的隊伍就要爬出他們的視線了，她還在等待。等待比蟲子爬行的速度要慢許多。張武備發(fā)出的槍聲沉悶而帶著異樣的哨音，猶如一枚潮濕的炮杖，它滑行的角度也奇形怪狀，在空中有一個輕微的突起，然后，低緩地落入了鄉(xiāng)村公路的另一邊。即使如此，槍聲還會引起車隊的警覺，車隊立即停了下來，先是從車窗和車篷中射出來一些毫無目的的子彈，而后每一輛灰綠色的車子上都下來了三兩個端著槍的士兵，有日本人，也有中國人，他們舉起槍胡亂地向四周打了一通。此時，等待已久的姜小紅才冷靜地扣動了板機，她打倒了一個人，車隊陣形大亂，七八輛汽車由蟲子變成了無頭的蒼蠅，到處亂撞，車頭與車尾碰在了一起，車尾又和車身糾纏得不可開交，那不像是列在執(zhí)行運送犯人的車隊，更像是一場混亂的賽車比賽。姜小紅的槍聲沒有停歇下來，她眼里晃動的只是一些蟲子，令人厭惡的蟲子，她的子彈憤怒地射出去。嘴里數(shù)著，一，二，三。真正的毛兒寨阻擊戰(zhàn)是屬于兩個人，或者說是一個人的，那個人就是二十歲的姜小紅，倒在她神槍之下的總共有五個人。在撤退之后，姜小紅會從馬的脖子上扯下一根硬硬的棕毛，把它捆在槍托上，開始是獵槍，不久之后就換成了日本兵的三八大蓋，那是她的戰(zhàn)利品。

阻擊僅僅持續(xù)了不到五分鐘，他們很快地縱馬離去。直到走到十里開外，東清灣在相反的方向越來越遠，張武備才幽幽地問道：“我打死人了嗎？”姜小紅不假思索地回答：“是的，五個人。全是日本人?！睆埼鋫湫α诵?，些許的豪氣由膽邊而升，他問：“子彈會在他們的身體里保存多久？”姜小紅搖搖頭說：“不知道，我只知道，當我爹打死一頭野豬，子彈會一直在野豬的身體里保存到被我爹用刀剖開。我發(fā)現(xiàn)，當我爹在野豬的尸首里尋找子彈時，他非常興奮。而那粒子彈，亮晶晶的，像是野豬孕育的孩子一樣?！?/p>

對于努力想要找回父親尊嚴的張武備來說，毛兒寨的遭遇戰(zhàn)給了他向虛幻的夢境滑行的自信，陡然而起的勇氣甚至布滿了殺氣。而羞澀，將會始終陪伴著這個男人走完他短暫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