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揚端詳著向她問好的小姑娘。她是個非常漂亮的女孩,大眼睛,長睫毛,一張洋娃娃似的臉。羅揚一下子就記住了她,在以后的日子里似乎從來沒有忘記過。大概因為小姑娘是她的女兒——后來羅揚常常這樣解釋自己驚人的記憶力。
然而,在那個雪后的下午,羅揚沒有問麥穗母女從哪里來,到哪里去,在覆蓋有厚厚積雪的街道拐彎處,眼睜睜看著一大一小兩個黑點消失。過了許久,他才意識到他對她們的不聞不問意味著什么。
遠(yuǎn)遠(yuǎn)地,羅揚看著一大一小兩個黑點消失在街道拐彎處。厚厚的積雪上留下兩串腳印,但腳印很快又被過往的行人踩得雜亂無章。她們就消失在這雜亂無章中。
那個下午,羅揚抬頭看了看,天空分外明凈,太陽亮晶晶地閃爍。他覺得陽光像一枚枚細(xì)小而透明的鋼針,刺進他的皮膚,他的肌肉,他的骨髓,他的心臟。他渾身疼得厲害,有點邁不開步子。他不知自己該走向何方。他向同行的人道別,在潛意識的驅(qū)逐下來到汽車站,踏上一輛開往平安縣城的班車。
班車小心翼翼地在雪后的公路上滑行。沿途,羅揚看見到處都有冒著春寒破土動工的工程。推土機和載重卡車轟轟地響著,一片繁忙。還未蘇醒的柳樹、楊樹伐倒在路邊,暴露出森然的樹樁。在西北這個春寒料峭的季節(jié),倒下的大樹小樹們關(guān)于一個春天的夢想被那些龐大的機器早早地碾碎了。
四十多分鐘后,班車抵達(dá)平安縣城。
羅揚來到那座熟悉的庭院,展現(xiàn)在他眼前的,籬笆和柴扉院門已經(jīng)沒有了,院子里的樹也砍光了,空地上堆滿了桌子、椅子等破舊東西。那棟老房子已被掀掉了屋頂,只剩下殘垣斷壁。在緊挨大門的兩面墻上,分別用白灰寫了兩個大大的圓圈,里面圈著兩個冰冷僵硬但又不容置疑的“拆”字。
這是一個過度膨脹地誕生一切、創(chuàng)造一切的年代,也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摧毀一切、消滅一切的年代。平安縣城原來的街道、房屋正在消失,一個被劃歸砂城管轄的新工業(yè)區(qū)悄然拔地而起。
羅揚在寫了兩個大大的“拆”字的斷壁前佇立了很久,然后繞著庭院的殘骸走來走去,察看那些還沒有挖起的陳舊的地磚和剛砍伐的新鮮的樹樁,像一個漫無目的的夢游者。他無意碰翻了一張?zhí)僖?。他將它扶起。藤椅的一條腿已經(jīng)斷裂,椅子面上的縫隙里有一根白發(fā),在陽光下閃著亮晶晶的光芒??匆姲装l(fā)的他仿佛聞到了久遠(yuǎn)的家的氣息。如果沒有錯,那根白發(fā)應(yīng)該是當(dāng)年祖父掉落的吧。麥穗搬進這座院子時,她沒有擯棄院子里原有的任何物件,包括這把斷了腿的藤椅。為此他對她懷著無限的感激,因為她替他完整地保留了家的感覺。如今她不得不擯棄所有的東西,包括整座院子。他不知道她離開時懷著怎樣的無奈與凄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