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里的愛情
在中國古典文學作品中,絕少看到那種對于愛情的自由的、飽滿的、酣暢的描寫,絕少看到對于愛情、對于女性的贊美與推崇。當然,有很精彩的欲說還休的傷春、單戀、相思或一時的感情之波的描寫,諸如李商隱的“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晏殊的“油壁香車不再逢……山高水遠一般同”……有很深摯感人的悼亡詩?!对娊?jīng)》《樂府》中有一些比較健康的愛情詩,“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畢竟失之于簡單。《牡丹亭》中的愛情能夠跨越生與死的界限,強烈則夠強烈了,內(nèi)涵卻并不豐滿,無非是傷春懷春的相當原始的情愛情欲。《西廂記》寫得文字極美,卻亦輕薄,流露著艷趣,與其說它對愛情的態(tài)度是審美的不如說是游戲的。古典小說的愛情描寫更差,《三國演義》里的人物不談愛情,一位領(lǐng)導同志20世紀50年代60年代還常以此做例子做依據(jù),論證愛情并非什么“永恒主題”(可見“樣板戲”里無愛情也不是事出無因呀)?!段饔斡洝防锏膼矍閯t是妖精與豬八戒的專利?!端疂G傳》里的愛情與淫婦是同義語,而英雄豪杰中的許多人——武松、楊雄、宋江——都是有手刃淫婦的光輝記錄的,只有林沖,似乎對自己的妻子頗有感情。其他一些話本、戲曲作品中,則把愛情題材納入道德倫理范疇特別是女性的即《女兒經(jīng)》的道德范疇?!督鹌棵贰返男悦鑼懖徽撊绾畏潘链竽?,那種把愛情特別是把性愛視為一種淫蕩的惡德的基本的否定傾向,與“三言”“二拍”之類并無區(qū)別。
從這方面看,《紅樓夢》的愛情描寫與愛情觀就特別引人注目。在《紅樓夢》中,愛情不再是單純的男性與女性的相互吸引、戲弄或家庭倫理義務(wù),愛情也不再只是邪惡的同義語。在這本書里,愛情是這樣地充滿了生活的具體內(nèi)容,愛情彌漫在生活中,生活充溢在愛情里。愛情擁抱著整個的生活,而生活又主宰著規(guī)定著愛情的形式、內(nèi)容、走向與最終結(jié)局。這樣,愛情是愛情,是性(《紅樓夢》絲毫不回避這一點,當然,從對賈璉賈珍的描寫中可以看出此書對于單純的肉欲的厭惡嫌棄)。愛情也是文化,是歷史,是社會風習,是階級意識,更是人本身,是人的性格與人的自然屬性、社會屬性、歷史屬性的綜合體現(xiàn)。曹雪芹不可能擺脫封建社會的節(jié)烈觀、階級觀、禁欲觀。當他寫到趙姨娘、寫到尤二姐、寫到賈瑞乃至以全知的作者的身份跳出來評價寶玉的時候,都很明顯地流露了這一點。但整個說來,作者對于男女之間的靈與肉的交往,寫得相當客觀。實際上他是跳出了封建的道德評價或男性自我中心的以女性為玩物(后者甚至在當代作家如張賢亮的作品中亦有不自覺的流露)的傳統(tǒng)觀念的框子來寫愛情的。《紅樓夢》的愛情描寫與其他中國古典文學作品相比,卓然不群,無比地更自然、更真實、更不受拘束、更豐滿,既不流于陳腐,又不流于輕薄,端的是獨一無二的奇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