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膾炙人口的《錦瑟》此聯(lián),傳達了一種不可思議、不可描述、不可企及的精神——藝術(shù)境界:迷茫、蒼涼、空曠、遠古而又悲戚、靜穆、神秘、虔敬,無邊無際、無始無終(叫做“無端”,詩開篇便是“錦瑟無端五十弦”嘛)。這樣的詩語詩境,有一種宇宙本原的品格,藝術(shù)本原的品格,是李詩詩語詩境的一種概括,也是其詩語詩境的一個大超越,李詩中再找不著這樣細膩柔情而又同時博大莊嚴的句子了。宜哉以此詩為李義山集之首篇也!宜哉以此詩為商隱諸詩之序(其實恐是代序)作也!宜哉學界巨子如錢鍾書氏力主《錦瑟》主題為論做詩之道也。雖然,此詩題旨未必在序詩論詩,它的概括力顯然比詩本身更廣泛。
迷茫與悲戚的體驗在商隱詩中屢見不鮮?!耙淮簤粲瓿oh瓦,盡日靈風不滿旗”,這樣一種軟弱的、無可奈何的美,這樣的性格又如何“旗蓋仰三分”?看毛澤東是怎樣寫雨的:“大雨落幽燕……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浪淘沙?北戴河》)、“冷眼向洋看世界,熱風吹雨灑江天”(七律,《登廬山》)。《重過圣女祠》寫得楚楚動人,“白石巖扉碧蘚滋,上清淪謫得歸遲”,首句略有滄海月明的宇宙本初感、迷茫感,二句有“珠有淚”的悲戚感,但沒有《錦瑟》此聯(lián)的靜穆與空曠。“淪謫”云云,寫得太苦亦太露?!按簤粲辍甭?lián)亦是千古麗句。頸聯(lián):“萼綠華來無定所,杜蘭香去未移時”,文字的工整華美中透露出空間與時間(無定所與未移時)皆非己有、“此身非我有”的迷茫。尾聯(lián)“玉郎會此通仙籍,憶向天階問紫芝”,與“殷勤探看”的“青鳥”一樣,又是一個無可奈何的升華、超拔,也是逃避、自慰,用關(guān)于天階、紫芝、仙籍的回憶的幻想(既是回憶又是幻想,其用法與“巴山夜雨”“前溪舞罷君回顧”等略同)掩蓋自己在淪謫的寂寞的碧蘚前的無可奈何。再深一步想,什么是詩?什么是李義山的詩呢?李義山的詩在李義山的人生中的位置,不就是“通仙籍”嗎?是“蓬山”嗎?是珠淚與玉煙嗎?是“天階”上的“紫芝”嗎?是“墨未濃”的“書”與“啼難喚”的“夢”嗎?叫人說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