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學(xué)校頭頭來到外面的樹蔭下,他告訴我,去火葬場不止是一趟辛苦差事,其實還有危險,路上要從商業(yè)學(xué)校后門經(jīng)過,商校是對立面組織的武裝基地,有某“戰(zhàn)團(tuán)”據(jù)守,聽說他們有時設(shè)路卡盤查行人,就這一處老虎口,你就裝作沒事人,想辦法混過去。他又說,火葬場分兩派,你一定找自己人,千萬別叫錯了名字。
我在樹蔭下睡了會兒,眼看太陽偏西,覺得暑氣稍退,便打起精神,騎車上路。
我一路不敢做趕路狀,騎著車,裝作沒事模樣,心里卻提著勁兒,眼睛、耳朵支著。過商業(yè)學(xué)校后門時,瞥見后門距公路還有三二十米距離。傳達(dá)室前一棵大樹,樹下坐著幾個男生,裝扮與常人無異,有說有笑的,腳下扔著幾頂柳條帽(安全帽),靠窗戶倚著棍棒刀槍諸般兵器。我看在眼里,繼續(xù)騎車。彼時一派祥和氣氛,路上行人往來,沒有見誰刻意提防。正這時,我拿眼角掃過,眼看著樹下一個人站起來,伸出一把彈弓,拉得滿滿的,對著我就射過來。我還沒有來得及吃驚,“嗖——”,風(fēng)聲響處,一顆螺絲帽打在自行車前輪,車把一震,打斷了兩根輻條。真準(zhǔn)!我雖吃驚,卻沒有慌,按照一路想好的主意,不敢逃,馬上下車,站在那里,裝作查看斷條。只見樹下幾個男生站起來,哈哈笑,射彈弓的男生綠豆芽一般,蓬松著頭,晃著兩條麻桿似的腿兒,對我揮手,喊,走吧走吧。我也不敢有任何表示,慢慢偏腿上車,繼續(xù)向前趕路。
剩下的路倒也無事。趕到火葬場,已近黃昏。我找到聯(lián)系人,悄悄拿到骨灰盒,裝在書包里背著。本想休息下,聯(lián)系人說,怕有人看見你來,已經(jīng)密告出去,半路截你,還是早走。我聽了心驚,水也沒喝,轉(zhuǎn)身回城。
等我回到總部,已經(jīng)很晚了。大頭頭果然在會議室等我,先叫我喝水、吃飯。桌上還是那只掉了瓷的臉盆,包子還剩小半盆,旁邊有半碗喝剩的水。我一口把那半碗剩水喝干,再把骨灰盒交給大頭頭。他很滿意,連連說,沒錯沒錯,是這個盒子,我親自挑選的。
大頭頭馬上召集人開會,敲定明天的追悼會和游行的計劃,我在一旁吃著包子,聽他們說。
原來,那個在武斗中身亡的同學(xué),不是被對立面組織打死,而是自家人爭吵,被自己人失手刺成重傷,不治身亡。但是,總部還是決定照“犧牲”處理,舉行一次隆重的葬禮,號召全體紅衛(wèi)兵團(tuán)結(jié)起來,化悲痛為力量,繼承烈士的遺志,誓將文化大革命進(jìn)行到底。
開會的地點、議程,發(fā)言都布置好了,唯獨一件事有爭論。原來,總部決定,開完追悼會游行時,趁著群情激昂,攻下對立面組織的一個據(jù)點樓,拉個“陪葬”,也鼓舞士氣。事先的偵察提出三個攻樓的選擇,都是中學(xué),地形,樓的位置,防守,各有利弊。大家爭論起來,都盡量壓低了聲音。最后選了一所中學(xué),大頭頭也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