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疑惑還進一步復雜起來,當我把自己偽裝成為一個遐想的成年人時,我感覺自己經常如同一個隱形人。我給父親翻譯的時候,他已經把我調試成為一個溝通的導管,僅僅是一個導管而已。他不是對我講話,而是通過我講話,我就像是一塊玻璃。
我對這些都眩暈得很,等父親不需要我給他轉達的時候,原來的那些正常角色又突然鮮活起來,我又重新變回小孩子的身份。
這些那么突然,又那么徹底,讓我不安。我一會兒要努力理解、解釋,一會兒就必須翻譯、傳達成年人的話語,我必須在這些聽力正常的成年人同我交代的內容里摸索。接下來,父親就會要求我安靜,不許我再跳來跳去,同時我也必須停下手里擺弄的其它玩意兒——他告訴我,男孩需要一直留意他的父親。接著,父親會溫和、堅定地抓住我的小手,拉著我離開這個有聲世界,這樣我又再一次重新變回我自己,他的小孩子。
隨著我慢慢長大,我做翻譯的工作難度日益增大,我自己也感覺越來越難。每個禮拜六上午,父親繼續(xù)帶我跟他去購物,我們要買回一個禮拜用的東西,我還依舊為那種被依賴的感覺而自豪。但是,有時候,我對有聲世界里其他人對我聽障父親的那種苛刻異常敏感。
大了之后,我充當父親的聲音越來越精通了,我會感覺到失望,羞恥,后來會憤怒,聽力健全的人忽視他,就仿佛他是一塊沒有生命的石頭一樣,有些事情非常沒有人性。這種完完全全的冷漠比蔑視更加讓人難受。
在很多場合,我親眼見著大街上聽力正常的陌生人走近我父親,問他一個問題:“你能告訴我地鐵怎么走嗎?”“現在幾點了?”“最近的面包房在哪里?”
當父親沒有反應時,這些路人的臉色立馬就會露出不理解的神情,我非常不適應這樣的情形,因為接下來,父親會發(fā)出刺耳的聾人聲音,他們的臉上又變得吃驚無比,接著又換作一幅厭惡的樣子,每每此時,這些陌生人都會轉身逃開,仿佛我父親的聾人聲音是要傳染的病毒一樣。
甚至現在,時光向前走了七十年,孩子時代記憶里的那種羞恥的感覺,還是像蓄電池酸液一樣腐蝕著我的血管,如同膽汁不自覺地沖進我的喉嚨。
有一天,我和父親在當地的一家肉店。同平常的禮拜六一樣,店里擠滿了人。父親讓我問屠夫要五磅牛脊肉?!案嬖V屠夫,我們不要肥肉!”他堅決地補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