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一次吃飯時,有一件小事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當時要解開一個用麻繩捆得緊緊的什么東西,只需用剪子或小刀輕輕地一剪一割,就能弄開。然后從文先生卻搶了過去,硬是用牙把麻繩咬斷。這一個小小的舉動,有點粗勁,有點蠻勁,有點野蠻,有點土勁,并不高雅,并不優(yōu)美。然而,它卻完全透露了沈先生的個性。在達官貴人、高等華人眼中,這簡直非??尚?,非??杀?。可是,我欣賞的卻正是這一種勁頭。我自己也許就是這樣一個“土包子”,雖然同那一些只會吃西餐、穿西裝、半句洋話也不會講偏又自認為是“洋包子”的人比起來,我并不覺得低他們一等。
平心而論,喬木雖然表現(xiàn)上很嚴肅,不茍言笑,他實則是一個正直的人,一個正派的人,一個感情異常豐富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六十年的宦海風波,他不能無所感受,但是他對我半點也沒有流露過。他大概知道,我根本不是此道中人,說了也是白說。在他生前,大陸和香港都有一些人把他封為“左王”,另外一位同志同他并列,稱為“左后”。我覺得,喬木是冤枉的。他哪里是那種有意害人的人呢?
胡適從來就不是國民黨員,他對國民黨并非一味地順從。他服膺的是美國的實驗主義,他崇拜的是美國的所謂民主制度。只要不符合這兩個尺度,他就挑點小毛病,鬧著獨立性。對國民黨也不例外。
我認為胡適是一位非常復雜的人物,他反對共產主義,但是拿他那一把美國尺子來衡量,他也不見得贊成國民黨。在政治上,他有時候想下水,但又怕濕了衣裳。他一生就是在這種矛盾中度過的。
一個學者的為人和為學兩者之間有矛盾。有的人為學能實事求是,樸實無華,而為人則奇詭難測,像神龍一般,令人見首不見尾。另外一些人則正相反,為學奇詭難測,而為人則淳樸坦蕩。我覺得,在了一先生(王力)身上,為人與為學則是完全統(tǒng)一的。他真正是文如其人,或者人如其文。
我認為,在馮至身上,作為學者和作為詩人是密不可分的。過去和現(xiàn)在都有專門的詩人和專門的學者,身兼二者又達到相當高的水平的人,卻并不多見。馮先生就是這樣一個人。作為學者,他仍然飽含詩人氣質。
馮至先生以詩人研究詩人,研究仿佛就成了創(chuàng)作,他深入研究對象的靈魂,他能看到或本能地領悟到其他學者們看不到更領悟不到的東西,而又能以生花妙筆著成文章,同那些枯澀僵硬的高頭講章迥異其趣,學術論著本身就仿佛成了文學創(chuàng)作,詩意彌漫,筆端常帶感情。讀這樣的學術論著,同讀文學作品一樣,簡直是一種美的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