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不懂味》一、塵夢(9)

我不懂味 作者:王躍文


伊渡:您喜歡花?

王躍文:哈哈,喜歡。但愿萬花叢中過,一葉不沾身。

伊渡:我的童年也有鄉(xiāng)村生活的經(jīng)歷。我現(xiàn)在依然向往,雖然那時大家都很窮。

王躍文:貧窮是我們這代人對童年的共同記憶。記得上小學時,有一天放學回家,翻過一座山,就能望見家了。可我望著自家屋頂?shù)拇稛?,卻再也沒有力氣往前走,餓得坐在山坡上哭。

我十二三歲就上山砍柴。那時候家鄉(xiāng)不燒蜂窩煤,灶里燒的都得上山去砍。松、杉之類是不能砍的,只準砍雜生灌木。柴火消耗很大,砍柴的地方越來越遠。有一回,我去離家三十里地的大山里砍柴,挑柴回家,走到半路上,餓得渾身發(fā)軟,半步都走不動了。畢竟年紀太小,癱坐在路邊哭起來了。有位大嫂在自家地里挖紅薯,問我為什么哭,我說餓,走不動了。那位大嫂真是菩薩,扔給我一個紅薯。沒有水洗,我往衣上揩揩泥巴,用牙齒剝掉薯皮,就吃起來。我至今想起那位大嫂,內心仍非常感激。急人一難,勝造七級浮屠?。‘敃r沒那個紅薯,我真回不了家。

饑餓給我的印象太深刻了。我小時候,家里每年有個把月幾乎斷炊。不知父母從哪里弄來些玉米,磨成面熬粥喝。我的家鄉(xiāng)不產(chǎn)玉米。離家五里左右,有個水磨坊,我們那里叫碾坊。我同二姐挑著幾十斤玉米,搖搖晃晃地去碾坊。我們都還小,又沒什么吃的,哪有力氣?我同二姐就拿路邊的樹為標記,說好我挑到哪棵樹下?lián)Q她挑,她挑到哪棵樹下?lián)Q我挑。二姐老實,我又有些倚小賣小,老是欺負二姐多挑些路程。不知怎么回事,我當時聞到玉米面的氣味頭就暈。沒聽誰說過暈玉米,我就暈玉米。多年之后,日子好起來了,玉米之類的粗糧成了奢侈品,城里人愛吃,我偏不愛吃。小時的記憶太深刻了。

小時候,家里是不吃中飯的。廚房時常上鎖,怕小孩子偷剩飯吃。廚房鑰匙系在奶奶的腰間。老家的廚房喊作灶屋,我家灶屋門上面有個副窗,小孩子可以爬進去。我奶奶老年后患白內障,幾乎是個瞎子。中午,我和弟弟會偷偷地爬進灶屋,抓一坨剩飯塞進嘴里馬上爬出來跑掉??墒?,我和弟弟不知道相互掩護,總是相互揭發(fā)。我爬進灶屋他就喊:“奶奶,哥哥偷飯吃!” 他爬進灶屋我就喊:“奶奶,弟弟偷飯吃!”

我后來從書上讀到原始人的生活狀態(tài),他們采食野果之后,鼓腹而游,相與而戲,真是神往。我的童年生活是非人狀態(tài)的,可我童年里又知道自己是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而且是祖國的花朵,比美帝國主義的孩子幸福多了。全世界有四分之三的人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我們還肩負著解放全人類的重任!

學校中午休息,我們這些饑餓的孩子沒福氣像原始人一樣鼓腹而游,而是空著肚皮瞎胡鬧。上小學時,我們幾乎沒有體育活動。學校的體育器材就是一個打著補疤的籃球,一根竹竿尾巴開裂了的標槍。小學低年級的時候,女同學最常見的體育活動就是跳繩、跳橡皮筋、踢雞毛毽子。我們男同學最常見的體育活動就是尿尿追人,把尿往別人身上撒。我不敢玩這個體育活動,出身不好,膽小怕事。幾個調皮的大個子同學,只要開始尿尿,就追得別的男同學滿操場跑。敢往別人身上撒尿的,必是家庭出身好的,拿我家鄉(xiāng)話說,就是青水巖板底子。還有個體育活動很普及,就是男同學相互扯褲子。那時候,我們多穿那種松緊帶褲子,別人冷不防將您褲子用力往下一扯,您就原形畢露了。每到下課,男同學一律拿雙手按住腰間,狼顧而行,提防別人扯褲子。要么就是在走廊里靠墻站著,環(huán)視左右,異常警惕。

中學就更苦了。中學離家十五里,每日清晨起床,扒兩碗先日的剩飯,背上書包趕路。全年多半時候是打赤腳,冬天才穿鞋。穿的是媽媽做的布鞋,不能沾水。冬天逢著下雨,仍是打赤腳,把布鞋放在書包里。學校里有個水塘,進校以后,去塘里洗凈腳上的泥巴,往褲管上揩幾下,再穿上布鞋。高中畢業(yè)照片上,我蹲在前排,就是打著赤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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