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哪個朝代最郁悶
一日友人聚會,忽有人出了個選擇題:你最喜歡生活在哪個年代?一一問將下去,答案雖稍顯紛紜,卻最終集中在了先秦、唐代這兩個時段。理由簡單得近乎惡俗,喜歡先秦是因為這個時代老出思想家,據(jù)說那時出現(xiàn)的幾個人就已把咱中國人的智慧發(fā)明得差不多了,西人給起了個好聽的名字,叫“軸心時代”。后人和他們比,簡直都像傻子,沒什么事好干,只能收拾他們的思想余唾。唐代可以用個順口溜概括:“想浪漫,找李白;想訴苦,找杜甫”,用現(xiàn)在時髦的話說,“自由派”的灑脫和“新左派”的憂郁全讓它給占了,以至于一提“大唐”兩字就最好啥也別說,只有艷羨的份兒。
等輪到我時,我卻頗感底氣不足地悶聲說,晚明。大家從驚訝默然到憤憤然地開始質(zhì)問,搞得我呢喃半晌,終于還是說不出什么有分量的理由來,于是現(xiàn)場氣氛怪怪的有些異樣,在場友人多半以為我在搞惡作劇。晚明的奢靡與空談,早已被定性為亡國的恥跡,晚明士人和先秦大唐優(yōu)容大氣的思想巨匠比,也如矮人一般的卑瑣渺小,缺乏光彩。當我面紅耳赤地急急爭辯又不得要領(lǐng)時,似乎也覺得自己比周圍境界高大的友人矮了半截。
不過事后想來,何必辯解呢?這個選擇題的答案其實沒有對錯之分,分歧純在乎個人對某段歷史的不同感受和判斷。我給出的答案完全出自閱讀清代歷史的那點感覺,現(xiàn)在我痛恨這個經(jīng)驗,因為這是一種催人老成世故的經(jīng)驗。
余英時先生曾感嘆明代王陽明這樣的大儒都有被扒下褲子打板子的經(jīng)歷,與宋代王安石和宋神宗勾肩搭背地共治天下的美事簡直沒法比。可是再看看清朝,你就會覺得官員被公開脫褲子打板子已是一種幸福,這就是我讀清史倍感郁悶的一個理由。近翻《魯迅全集》,猛然發(fā)現(xiàn)魯迅先生已提前感受了類似的郁悶。魯迅當年講了一個文字獄的故事,說是有一個山西汾縣的傻帽書生叫馮起炎,等皇上出巡時攔駕,呈上自己的經(jīng)書,非嚷嚷著要讓乾隆爺披閱,如此犯混也就罷了,他隨文還有段話卻更離譜,說是自己看中了親戚家的兩個漂亮姑娘,這家伙在泡妞方面有點底氣不足,怕人家瞧不上眼,卻又貪婪得兩個都想要,心想這回可找到皇爺給撐腰了,于是很自信地說,如果乾隆爺您差個干員,派個快馬和地方官知會一聲,兩個妞奉旨后照單全收,這事不就全齊了嗎?那話透著股肉麻的親近勁兒,好像乾隆爺就是他老爸。按魯迅的話說,這傻帽兒不過是中了才子佳人小說的毒,總想著天子做媒、表妹入懷的大夢。傻是傻到家了,可人家的初衷不壞,起碼是視皇如父,對自己老爸撒撒嬌總是可以的吧,這在前朝有的是先例,明代的皇上恐怕還巴不得臣子如此獻媚呢??蛇@次嬌卻撒錯了地方,這才子的結(jié)局是被他的皇帝老子發(fā)配出關(guān)去了。
因此,我以為,清朝比前代更惡劣的地方在于,前代下人想做奴才,主子會假裝高興,至少不至于屁股被板子打爛,到了清代,做奴才還得排隊等候,看主子的眼色,隨便夾塞插隊的后果就是挨揍,弄不好還得被發(fā)配到蚊子成窩的地方去。罵人當然要殺頭,吹捧也得看場合,這“思不出其位”的火候?qū)嵲谑翘y把握了!想要修煉到家非鬧成心理變態(tài)不可。還是魯迅看得清楚,他說,如果您對乾隆爺說這龍袍舊了,咱還是補補吧!進言者以為是盡忠,在皇上眼里卻是大罪!那補袍子的話輪得著你說嗎?輕則流放,重則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