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就要講我的父親,我父親是家族里的重要人物。他走的是與伯伯不同的政治道路。很小時候,我就知道他是起義的原國民黨將軍,黃埔六期畢業(yè)的,擔任過國民黨的軍參謀長。1949 年底,他與軍長魯崇義一起,率所部三十軍在成都起義,并參加了解放軍。在歷史節(jié)骨眼上的這一大轉變,使我們家逃脫了反動軍官家屬的命運,一變而為革命軍人家屬。小時候,我回到衡陽家中過春節(jié),還看到門口有“光榮人家”的紅紙。1952年冬我父親從朝鮮戰(zhàn)場回國,回到衡陽探親時,穿著黃呢制服,身邊還帶著一位解放軍警衛(wèi)員。我就生活在這樣一個具有強烈反差的雙重身份的家庭。
我1946 年出生在西安,西安古稱為秦,我是蕭家的功字輩,于是由此而取名。那時正是他在西安胡宗南總部。我兩歲多時,就在石家莊,他被任命為國民黨第三軍的參謀長。從石家莊戰(zhàn)役中逃出來以后,又改任三十軍參謀長,當我三歲多時,他在成都起義,當其他軍官起義后不久就解甲歸田,而他卻由于有軍事指揮業(yè)務上的專長,被編入解放軍第三兵團第十二軍。后來兩次赴朝鮮參加抗美援朝戰(zhàn)爭。我此后就在重慶郊外的青木關部隊幼兒園生活。1953 年,我七歲時被姑母接到上海生活。第二年,我父親在南京軍事學院逝世,那時我只有八歲,此后我就在姑母撫育下長大成人。
我對父親的了解并不多。很小時候,我就有一個疑問,為什么我們家不少人參加過共產(chǎn)黨,在國民黨統(tǒng)治時期,屬于政治上的異己家庭。但為什么家族的親共歷史并沒有影響父親在國民黨軍隊里步步升遷?我想,一定是國民黨在政治上比較粗放,它比較看重個人的能力,不太關注家庭背景與成分。這也是國民黨的軍事威權體制與中共的列寧主義革命組織的重大區(qū)別。
其實父親走上國軍軍人之路,也是命運的偶然。父親從小癡迷于科學救國,心里就是想做工程師,他從衡陽以優(yōu)異成績考進了上海交通大學預科,就是想實現(xiàn)這個夢想。他的命運轉折也與1927 年大革命失敗密切相關。馬日事變發(fā)生后,家中遭大難,開明書局被迫關閉,伯伯被捕,被關進死牢,父親在上海失去了家庭接濟,就成了失學青年,讀交通大學做工程師的美夢被打碎了。失學之后,他偶然看到有個無線電學校在招收新學員,不但可以免去學雜費,而且還有生活津貼。于是他去投考并被錄取。
據(jù)伯父說,父親一生最大的遺憾是沒有當上工程師。父親在國民黨軍隊中總是能得到上峰賞識,又是黃埔嫡系,抗戰(zhàn)中期,34 歲就當上了將軍,但他總是以沒有實現(xiàn)當工程師的愿望而抱憾。伯伯告訴我,多年以來,他行軍時,簡單的行裝里總還要帶上一些化學燒瓶之類的東西,一有空閑,就會自己做化學實驗。他逝世后,從南京軍事學院帶回來的遺物不多,而他手寫的密密麻麻的化學筆記本卻占了相當一部分。
凡蕭姓家族中的讀工科的年輕大學生,有經(jīng)濟困難的,他都會去資助。即使我們在貴陽家中的經(jīng)濟常常陷入困境時,也是如此。許多年以后,到了“文革”初期,伯伯與伯母來上海避難,文化程度不高的伯母提到我父親時,實在想不出用什么話來說明父親的樂善好施,她總會用很濃重的衡陽話說,你爸爸是“解放前的雷鋒”。一位生活在四川崇慶(現(xiàn)為崇州市)的遠親,當年就是由于得到父親接濟,讀完大學建筑系后成為路橋工程師的。這位老人今年已經(jīng)八十多歲了,一直到現(xiàn)在,他還把父親視為自己的恩人。建國以后,他一直在尋找我們兄弟三人,打聽我們的下落,總希望通過幫助我們,來報答當年父親接濟他讀完大學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