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黃——梅——珍——
這三個字映入他的眼簾,字字重如千鈞,鏗鏗鏘鏘地砸在他的心上。風暴一樣席卷而來的痛楚提醒著,他還是那一只斷尾而逃的壁虎。他下意識地看看自己,痊愈了,完美了,進化了,哪來的斷痕?而她呢,帶著多少痛,又如何開始新的人生?
在知青報到的第一天,他被分配到牲口棚里喂牛,吃住都在牛棚里。他當然不甘心,這份工作離他想象的英雄際會人定勝天相去甚遠。他把塑料眼鏡往上推了推,還不等滑下鼻梁來,就悶悶地說,我不去,我要和知青們一起戰(zhàn)天斗地。然后蹲在生產(chǎn)隊里說啥也不挪窩了。
牛棚的師父勸不動他,只好把煙袋鍋子掏出來不斷地在煙荷包里攪著,抽了一鍋又一鍋。安安穩(wěn)穩(wěn)地坐在身邊,看也不看他,足足半天兩個人沒說一句話。天黑透了,只見門簾一挑,閃身進來一個女子,圓圓的臉龐映在油燈微弱的光暈里,兩只大眼睛漆黑透亮地閃著,嘴角帶著大大方方的笑意,沖著板凳上的師父說,爹,牲口我都替你喂好了,快回家吃飯吧。不知為什么,他忽然從地上站了起來,畢恭畢敬地對著師父說,我去,我跟著你。然后是他用目光把師父交還到那女子身邊,目送他們回家去。他把腹外科主任叫來辦公室,把手中的信箋遞過去。那是一封寫給院長請求減免手術(shù)費的信。說是請求,其實是在淡化貧窮帶來的恥辱,一字一句無不充滿了哀求的語氣。他望著憂心忡忡的同事,安慰說,你去把病人的病歷拿來,咱們共同研究研究,制定一下手術(shù)方案,看看總共需要多少錢,再確定減免多少。主任站起身來向門口走了兩步,又返身回到他桌前,猶豫著說,她的病是腸癌轉(zhuǎn)移,已沒有手術(shù)的必要。我還是拿病歷來看吧。說完急急地走了出去,像是怕他追問下去。
他又坐回到桌案前,拾起信紙來從頭至尾地看。黃梅珍,這會是她嗎?那個一撩門簾閃進來的眼珠兒漆黑透亮的姑娘嗎?那淺淺的一笑,勾走了他的魂兒啊。他費了多少心思才走進她的心里,可是當他想要把她摟緊在懷抱的時候,她就變成了那條欲望之蛇,吱溜吱溜在草叢中消失了。
2
第二天一大早,她趕到了牛棚里,叫上他同去割青草。他睡得懵懵懂懂地跟著她往田野里走。那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青草味道,讓他的體內(nèi)生成出一種野性的分泌物,不能自控地就想著和大地親近,和任何人親近。多久沒有這樣的自由了,他不曾想到,只感到身體上每一塊肌肉都想掙脫了他去,他愿意自己變成牛和羊,匍伏在大地最隱密的草地上,吃得飽飽的,不再有煩心事兒,一覺兒睡到天光大亮。
他是和爹娘劃清界限才得以上山下鄉(xiāng)當知青的。這是他媽媽被紅衛(wèi)兵揪上游斗車時偷偷告訴他的。爹媽都被抓走了,他們最擔心的還是他。同樣在他的心里,他還是最惦記他們兩個人,因為從小長這么大,他從未離開過父母半步啊。小學(xué)、中學(xué)都是城市里最好的,他的學(xué)習和表現(xiàn)也是班上最好的。父母是他的驕傲,他也是父母的驕傲。如果沒有這樣驚人的變故,他們就這樣一直驕傲下去,相親相愛的一家人哪。自從父母被貼出第一張大字報,他就發(fā)現(xiàn)原來的自由沒有了。他成了一只被關(guān)進籠子的小鳥兒,叫一聲都要警惕有人聽到的。他多想擺脫這樣非人的遭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