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jù)說記憶是存在人的大腦上那些無數(shù)高低起伏的皺褶里的,記憶越多皺褶就越細密,那我的腦子一定是滿臉褶子的,有一副未老先衰的表情,那里實在是藏了太多的東西。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這辛勤肯干的小腦子便開始上崗工作了,我甚至可以依稀回憶起母親為我哺乳,這話并不夸張,只是更多的都是畫面,沒有邏輯。而其中深深印在我腦海里的很多至今難忘的場景,成年之后我曾一一問過長輩,甚至翻了很多書,為了對照時間,真正了解那時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例如,我曾經(jīng)記得一個畫面,我騎在父親的脖子上,在一條狹窄的小馬路的人行道上,父親指著墻上的一些很大很大的字,和我說了很多話。后來我問父親,記不記得那些特別特別大的字,沒想到他記得特別清楚,于是把所有細節(jié)描述給我聽。我那時比一個兔子大不了多少,父親最喜歡讓我騎在他脖子上,把我兩個小鞋子的鞋帶在他胸前綁牢,這樣就多些牢靠,他可以一只手扶我,一只手還能挎?zhèn)€包。我是他年紀不小才得的孩子,他得意極了,按照我們家河北農(nóng)村的風俗,把我的頭發(fā)在額前剃成一個尖兒朝下的桃子,把我搞成年畫里童子一般的模樣,故意帶了我去街上四處招搖。那天我騎在他脖子上一路走到了紹興路,這是條很小的馬路,上海昆劇院在那兒,還有很多出版社和別的文化團體,所謂那時上海的文化一條街。紹興路是個典型上海老街區(qū),馬路兩側都是殖民地時期留下的老洋房建筑,隔三四米一個磚垛子,垛子和垛子之間就是紅磚砌的墻。
父親說,那時節(jié)這些墻上都貼滿了大字報,算是上海文藝系統(tǒng)的一條前沿陣地,專門揭發(fā)和批判各文化單位的“牛鬼蛇神”,在慘白色的紙上,用墨筆張牙舞爪地寫著被批判者的“滔天罪行”,一層又一層,反反復復地貼。各種被揪出來的“反革命”的名字不停刷新著這革命的陣地,只是這些名字上都用紅色的筆畫了大叉,原本普通的字,因為成了壞人的名字,立即充滿了血淋淋的罪惡感,那些我記憶里看到的很大很大的字就是所謂“大字報”。講到此處我爹頓時有些激動:“那天你看到的是批判我的大字報,因為字寫得特別大,我聽說了特地帶你去看,每一堵墻上都用四整張白報紙拼成一張大紙,每堵墻上只寫一個字,一排字沿著街邊圍墻,一路扯了好遠。”
“每個字都有28英寸自行車車輪大小,”爸爸用手比劃著,我看他那手勢似乎要大很多呢,“那天那一排字特別長,把我所有的頭銜都加上了,打倒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封資修的混血兒,馬科!”
我掰著手指數(shù)了一下:“好家伙,不帶標點符號都有二十個字呢!”“可不是,好長好長的,有半條街了,”爸爸講到此處竟有點得意,“這些大字寫得是排山倒海的,還有很多具體罪行的小字呢,可廢了不少墨汁?!?/p>
我真有點不理解:“半條街都是罵你的話,怎么一點都不難過,沒心沒肺的,還要帶我去看?”
爹笑了:“怎么會不難過?‘文革’初期,剛把我揪出來,心里真覺得自己犯了大罪的,每天寫檢討書,各種被關押,被批斗揪打,人格上受到各種侮辱,身體上也是傷痕累累的,經(jīng)常半夜里寫交代材料,寫著寫著就崩潰了,覺得不想再挨到明天天亮了。當時身邊好多的老朋友,都是這樣一個念頭沒轉過來,就自殺了。我脾氣硬,每次都是拼命忍住了,一天一天就這樣挨過來了。后來,我得了嚴重的乙肝,被從牛棚里放了出來,身體和精神都快徹底垮了,你媽怕我挺不過去,偷偷去醫(yī)院取了避孕環(huán),這才有了你,她就是為了給我留一絲生活的指望,那時你姐姐都那么大了,我們早就絕了再要個孩子的念頭,你的出現(xiàn),是你媽媽的計謀?!?/p>
那年我大學剛畢業(yè),因為問那段關于“大字”的回憶,才在父親的敘述里,第一次知道自己出生的原因,爸爸講得輕描淡寫,我卻覺得熱血上頭,眼睛紅,鼻子酸,想哭。
“那時候你咋知道‘文革’什么時候會結束?這暗無天日的連綿不盡的日子,是什么支撐著你,不只是我吧?”
“你當然是最重要的了,有了你,家里每天都其樂融融的。當然,還有個念頭支撐著我,就是我越來越覺得這事兒不對了,一開始還覺得自己真錯了,往后這些年漸漸反應過來了,幾乎所有我認為是好人的人都成為壞人了,這事漸漸越來越像是顛倒黑白的鬧劇。我就想要拼命撐著,好好活下去,一定要比這幫害人的孫子活得還要長,親眼看看他們到底會受到什么樣的懲罰?!编牛业f到做到了,今年八十四歲還硬朗得很。
我絲毫不懷疑我爹的斗志,他是個真漢子,我一直就佩服他有天大的脾氣,誰也不服。只是最后還是很好奇,那天他到底在和我說什么。
我爹嬉皮笑臉:“我在教你認字,順著墻走,走一步教你一個字:‘打,倒,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馬科,好好記住你爹的名字,么阿馬,可額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