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筑造一個世界的藝術

碰巧的杰作:論人生的藝術和藝術的人生 作者:[美]邁克爾·基默爾曼


司湯達寫過這樣一句話:“美麗是對幸福的承諾?!币来祟愅?,也許可以說,透過適當?shù)囊暯侨タ?,一個人的內心世界之幸福與美麗或許會遠勝于其外表給人的印象。關鍵在于視角。畫家皮埃爾·博納爾與瑪特·德·梅里尼的婚姻就是一個好的例證。多年前的一天,我和亨利·卡蒂埃–布勒松1一起參觀巴黎的蓬皮杜博物館,在博納爾的一幅自畫像前停下了腳步。博納爾1947年去世,享年七十九歲。在博納爾去世前不久,卡蒂埃-布勒松曾為他拍照。照片里的博納爾,裹在圍巾和夾克衫里,戴著帆布帽,像一只配上眼鏡的麻雀,整個人高大、佝僂、近視而又惹人喜愛。在這幅臨終前完成的自畫像里,博納爾顯得寒磣得多:色彩斑斕的背景下,一個老人在鏡前游移,瘦削的軀干裸露著,頭部肉鼓鼓的一團,曬得黝黑,臉部稍顯模糊,眼睛深陷在腦殼里。在現(xiàn)代藝術中,此畫當屬最謙卑、最不濫情的自畫像之一??ǖ侔#祭账啥⒅嬁戳艘粫?,轉身對我說:“你知道,畢加索不喜歡博納爾,我能想象為什么:因為畢加索沒有溫情。不錯,畫中的博納爾是在朝鏡里看,但這樣的注解過于平白。其實,他的目光投得很遠,很遙遠。在我看來,他是這個世紀最偉大的畫家。畢加索是一個天才,可天才和偉大是兩碼事?!?/p>

我明白他的意思。博納爾去世時,法國當時極具影響力的藝術雜志《藝術手冊》發(fā)表了一篇社論,由畢加索的喉舌之一克里斯琴·澤沃斯署名,重彈畢加索批評博納爾的舊調?!拔覀內绾谓忉尣┘{爾作品的聲望呢?”澤沃斯問道,“很顯然,只有對藝術之艱難一無所知,欣賞層次僅限膚淺悅目的人才會對他推崇備至。”我覺得這段評語實在有些出格。畢加索甚至稱博納爾為混混兒:“別跟我提博納爾。他倒騰的那些,壓根不是畫畫……繪畫與感性無關。繪畫要的是攫住一股力量。你得拋開自然,而不是指望它提供信息,指點迷津。”在畢加索看來,更糟的是,博納爾“不算是一個有現(xiàn)代精神的畫家”。在后來的歲月里,博納爾的聲望幸運地得到了恢復,雖然他仍常被看做是不符藝術史發(fā)展的一個異數(shù),一個印象主義銷聲匿跡后的印象派畫家。評論家認為博納爾太溫和?,F(xiàn)代藝術讓我們習慣了生硬粗暴的東西,面對這樣天堂一般美麗的藝術,其紛繁復雜及獨到的傷感難于一目了然,我們就不免有些疑惑。早先,他作為十九世紀末模仿保羅·高更的納比畫派2的一員,在藝術史上留下了痕跡。后來,當藝術界盛行立體主義和現(xiàn)代其他板著面孔的主義時,他仍然年復一年地經(jīng)營著他多姿多彩、幾近鋪張的畫風,這就招來了一些非議,說博納爾是住在里維埃拉的一個輕浮無聊的過氣畫家。

然而,事實上,但凡仔細看過他后期作品的人,絕不會當他無足輕重,享樂至上,更不會說他是個混混兒。因為畫得勤,他的確畫過許多質量欠佳的作品。但正如卡蒂埃-布勒松所言,他最好的作品,尤其是他所畫的妻子瑪特,好似神秘的愛之挽歌,應可與馬蒂斯和畢加索平分秋色。

有的藝術家身處一段關系,外界看來頗具悲劇性,他們卻竭盡努力而從中獲益匪淺。這也說明,但凡人情世故,局外人最終都是難道其詳?shù)摹2┘{爾便是一個極好的例子。我們只知道,因了瑪特,博納爾一生在藝術上才成果豐碩,并不能簡單地說他在和瑪特的關系中處于被動,或是其中的受害者。他適應了她日益嚴重的大大小小的毛病,同時在她那兒得到了他想要得到的東西,個中難免有某種藝術家堅忍無情的成分。

在博納爾畫的瑪特肖像中,時間停駐了腳步。博納爾和她1893年相遇,兩人遂成為終生的伴侶。他為她畫了差不多四百幅肖像畫。她的真名是瑪麗亞·布爾森,1869年出生在布爾吉南部的圣阿芒-蒙特隆,家里兄弟姐妹一共五個。不知何故,她離開了家,并斷絕了與父母的一切聯(lián)系。搬到巴黎后,又更換了姓名。直到1925年他們結婚時,博納爾才聽說她原名是瑪麗亞·布爾森,當時,她又稱她的母親已去世,而這也是與實不符的。研究博納爾的學者薩拉·懷特菲爾德作如是觀:“博納爾向往寂寞的、不受干擾的生活。一個聲稱無家、無牽掛、過去一片空白的人能吸引他也是不難理解的。”然而,博納爾出身中產(chǎn)階級家庭,對父母家人一向非常依戀,他意識到和瑪特的關系不夠體面,兩人未婚同居了幾十年,到最后結婚時,只有他們的管家路易莎·布瓦拉和她的丈夫約瑟夫·湯森參加了他們的婚禮。很多年過去,博納爾去世之后,他的家人才得知這段婚姻。

這個奇怪的女人是個什么樣的人呢?博納爾和瑪特初遇的同時,塔迪·納坦遜就結識了他們兩人。她回憶說,還在1890年代,瑪特酷似小鳥的模樣就已經(jīng)成型,之后再沒變過:總是一副受驚的神情,喜歡水,偏好沐浴,走路輕飄飄的像是長了翅膀,纖細高挑的腳后跟鳥足一樣瘦弱,甚至帶上些鳥羽的俗艷??墒撬蛇神氲纳ひ舨⒉凰气B鳴般悅耳,常常聲音沙啞,上氣不接下氣。因為瘦小纖弱,她的健康狀況總讓自己和他人心驚膽戰(zhàn),然而盡管醫(yī)生從他們初遇開始就判了她死刑,她卻又好好地活上了五十年。

在那些年里,她越來越深居簡出,脆弱多疑。肺結核對她神經(jīng)的刺激在她人到中年時日益顯著,她變得虛妄偏執(zhí)。一個觀察者稱她為“折磨人的小妖精”,另一個指她有受害情結:她不愿藝術家同行探訪博納爾,擔心他們“偷藝”。陪博納爾散步時,她總撐一把傘,并不為遮陽,是防人偷窺。有時她著裝艷麗,旁人盯她看時,她又要抱怨。她和博納爾常去法國各處溫泉小鎮(zhèn),她在那些地方接受水療,以防治咳嗽,調養(yǎng)神經(jīng)。他們的伙食里時不時會添上沙丁魚,搗碎成泥,浸在鱈魚肝油里,來治她的貧血,又加上牛排,以增強她的體力。兩人長年累月地寄宿偏遠的別墅和廉價的旅館,過著一種漂泊的生活,而博納爾畫著瑪特在浴缸里沐浴,仿佛那是一座城堡,心靈的庇護所,一間“晶瑩閃亮,鑲滿珠寶的房間”,正如于連·貝爾對博納爾畫作的比喻。博納爾的一個親戚說過,博納爾真心愛瑪特,關心瑪特,但同時也“害怕她、容忍她”。博納爾似乎只向別人公開抱怨過一次。在1930—1931年冬給朋友喬治·貝松的信里,他說:“這一段我一直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瑪特變得完全厭惡社交,我不得不回避與外界的一切接觸。雖然我仍抱有希望,當前情形會有所改觀,但這樣的日子還是很難熬?!?/p>

然而……

因為博納爾內心世界固有的燦爛光彩,由這一切衍生而來的,又是多么深邃的藝術?。〔诲e,正如卡蒂埃-布勒松所說,博納爾的作品很溫和,觀者需要耐心方可把握其準確的情感強度。人們可以從膚淺的層次去欣賞他色彩絢爛的作品,但你必須全神貫注才能真正領會他脆弱易傷的一面。還有他嚴謹?shù)臉媹D,一如他的同胞保羅·塞尚3,畫上的一切看似行云流水,熠熠生輝,構思其實極為縝密精細。在某種層次上,這也就是藝術在光學上的意義。你凝神觀察就會注意到,比方說,同一樣東西,以眼角的余光一瞥、在陽光下瞇縫著眼看、在明處往暗處注目凝視,得出的效果都會不同,而通過藝術,我們可以去捕捉這一切。像《早餐桌》這樣的作品,只有凝神注視一會兒之后,我們才能理出個頭緒。畫的場景是博納爾和瑪特在勒卡內的小屋二層樓上的小起居室,透過高大的窗戶可以遠眺戛納秀麗的風景。和博納爾其他畫作一樣,這幅畫初看很平板,圖形好似夾在書頁里的干花。藝術史家羅伯特·羅森布洛姆將博納爾充滿質感的色塊比作粗花呢,縱橫編織的布面緩慢地營造出深度和質感。在博納爾的這幅畫里,我們漸次注意到窗外的風景、桌上的茶壺、椅子的邊緣、暖氣片旁邊一扇開著的門,還有幽靈一般的瑪特,側著臉,小心翼翼地審視一只茶杯,好奇的神情就如我們對這整幅場景充滿好奇一樣。馬塞爾·普魯斯特寫過:“光學錯覺這個現(xiàn)象向我們證明,只有結合某種推理的程序,才能成功地辨別物體?!倍@正是此畫所描繪的:瑪特竭力想辨認她看到的東西。

必須再過一會兒,我們才注意到,畫中還有一個人:瘦削、緘默的藝術家坐在瑪特身后,與往常一樣,和她密不可分,他鏡中的映象看著我們看著她看著茶杯。

博納爾的作品給人以特有的親切感,其中一個原因就是,我們在他的畫中總能看到他的身影,看到他以這樣那樣的方式生活在他描繪的場景里。他曾對一個模特兒說,他畫畫時,希望她在屋里隨意走動,不要只靜靜地坐著。她的結論是:“他想同時捕捉存在與失落的感覺?!睋Q種說法,他想要傳達活生生的人置身房間的那種鮮活感覺。這樣,他的作品就不僅僅是一個靜止的圖像,記錄超然度外的觀察者眼中的無生命的空間,而是他和模特兒在那個空間互動之猶存的余韻,如香水繚繞不散,是對兩人在一起的回憶。因為瑪特是他最常用的模特兒,這份回憶,便常常是他和瑪特之間的回憶了。像埃德加·德加著名的沐浴中的裸體一樣,博納爾畫中的瑪特可以顯得很坦率,不造作。她有時朝一邊望去,仿佛沒有覺察到注視自己的目光,或是不理睬博納爾,以及我們看畫的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同的是,德加與所畫的對象保持一段客觀的距離,而博納爾有時讓自己直接置身于瑪特的畫面中。你看她,斜躺在墓穴般的浴缸里,若有所思,神情淡漠,然而事實上,他們同處于兩人孤零零的小世界里,這份清幽,她與博納爾分享。為了表明他是在場的,有時他把自己的膝蓋或手指畫進畫作的一角,仿佛一個笨手笨腳的攝影師拍快照時手指遮住了鏡片,只不過身手嫻熟的博納爾是有意如此的。1908年他就拍過這樣一張照片:瑪特半跪在一個鍍鋅的浴盆里,用海綿給自己擦身。她迎著光,身體成了一個模糊的剪影,而他的雙手伸進畫面,突顯在照片的前景中。

有時,從畫布發(fā)黏的表面,我們能隱約體察到他的存在,他充滿愛意地撫摸過,小心翼翼地呵護過的痕跡,就像他精心呵護瑪特一樣。卡蒂埃-布勒松年輕時在非洲獵過野豬和羚羊,后來,他拿起相機,從事攝影。他說過:“人像攝影有它不近情理的地方,某種程度的冒犯在所難免。如果攝影者不夠敏感,結果會近于野蠻?!贝嗽捯悦翡J的洞察力指出了藝術家和模特兒的關系中固有的侵犯性。然而于博納爾,卻不存在侵略,甚至連偷窺的成分都沒有。我們得到的只是這樣一種印象,他在瑪特的困境中悠然地迷失自我,聽任于兩人共同選擇的與世隔離的狀態(tài)。他以他的作品,在這樣一個幽閉窒悶的環(huán)境中,臆想出一片輕松愉快的天空,一個超越時間的、神奇而感性的幻想境界,供兩人分享。評論家大衛(wèi)·西爾維斯特指出,博納爾以瑪特為題的畫作一再地讓我們感到“他在向往和回憶一些賞心悅目的事:撫弄她的肉體,讓他的身體與她的身體相接觸。他好像在說,她的身體太珍貴,太脆弱,他不敢據(jù)為己有,只有退后一步,讓她的肉體去接受光的愛撫和嬉戲,讓光去侵犯,去滲透她的肉體,正如它滲透、泛濫在周圍的空間”。

但這是后話了。是什么將博納爾引到瑪特沐浴的那間浴室的呢?

博納爾雖然生性靦腆,卻有一種沉靜的活力和魅力。1910年代,他至少與他的模特兒有過兩次情感糾葛。一次是和一位名叫呂西安娜·迪皮伊·德·弗勒納爾的女子,她曾出現(xiàn)在他1915至1916年的幾幅畫作里。另一次是和一位二十來歲的準藝術家,名叫勒內·蒙夏蒂,有時也被稱作夏蒂。1918年前后故事開始時,博納爾已經(jīng)五十多歲了。勒內體態(tài)優(yōu)美,圓圓的臉極有特色。她那時和一個名叫哈里·拉什門的美國畫家兼電影導演住在一起,開始時與博納爾和瑪特都相處愉快,寫明信片抬頭會用兩人的名字。到了1920年,她和博納爾已經(jīng)成了情人。如今我們知道,1921年他們一起在羅馬逗留了幾個星期,見了她的父母,并有證據(jù)表明,她的父母應允了他們結婚的請求。至于瑪特何時風聞他們的戀情,則不得而知。1923年,博納爾開始創(chuàng)作一幅新作品,灑滿陽光的花園里,勒內一雙翠綠的眼睛,笑容綻放著,儼然一個生意盎然的新派女子,與孤僻內斂的瑪特截然相反。勒內一只手漫不經(jīng)心地撐著腦袋,坐在一張鋪著色彩鮮艷的條紋桌布的桌前,桌上擺著兩盆熟透的水果。

他們的戀情很快成為悲劇。到頭來,博納爾無法忍心拋棄瑪特。他如此這般告訴了勒內,最終還是娶了瑪特?;槎Y后的一個月,勒內自殺了。一種說法,她用了一把左輪手槍;另一種說法,人們在一片玫瑰花叢中找到她;還有一種說法是,博納爾發(fā)現(xiàn)她溺死在浴缸里。瑪特堅持要他扔掉全部有勒內出現(xiàn)的畫作,博納爾留下了那幅未完成的勒內在花園里的畫。他和瑪特在戛納北面的勒卡內買了一幢拉毛粉飾的小屋。這座簡樸、偏僻的山邊別墅有著粉紅色的外墻、灰綠色的百葉窗,雖是一座年久失修的老房子,卻可以看見迷人的風景。小屋高踞于種著橘樹和棕櫚樹的花園里,園內有可以拾級而上的露臺。博納爾把這幢小屋叫做勒柏司柯(果樹林的意思),用的是小屋所在鎮(zhèn)上小區(qū)的名字。他曾嘗試過“孤單的沐浴者”這一主題,在這段日子里,他開始畫浴缸中的瑪特系列。后半生里,他在這個題材上傾注了大量心血。如果勒內真是溺亡的話,這些作品與勒內之死的關聯(lián)也是顯而易見的。

就在這段時間,他還畫了一幅畫,提莫西·海曼心有靈犀地稱之為一封“來自囚獄”的密碼信。畫面展示的是透過高大的窗戶從屋內看出去的米迪小鎮(zhèn)陽光燦爛的風景。窗邊有一張桌子,一個婦人站在蘋果綠的陽臺上,目光越過這片風景投向遠方。我們只能勉強辨出她的側影,那正是瑪特。桌上擺著丹麥作家彼得·南森寫的一部小說《瑪麗》,博納爾在1897年曾為此書繪過插圖。那些插圖是瑪特作為模特兒出現(xiàn)的最早的繪畫作品之一,在里面,瑪特看上去像個孩子。在那段時間的另一幅畫中,瑪特穿著黑色的長筒襪,躺在凌亂的床上,一副做愛后的慵懶。那時的她是年輕的博納爾充滿愛欲的白日夢中的主人公。而站在陽臺里的瑪特凝視著遠方,目光空洞,毫無性感,整個人只是一個平凡的家居生活的事實。我們還注意到,《瑪麗》的故事里,一個出身名門的男人引誘一個比他社會地位低下的女子之后,拋棄了她,直到她得了大病才回到她身邊。

海曼評論說,勒內自殺后,“博納爾與瑪特之間的關系似乎以一種新的方式死灰復燃了。好像是水和乳的交融,幾乎像是經(jīng)歷了一場感染,藝術家進入了瑪特日常生活的體驗,特別是她在浴室里度過的時光”。他如癡如狂地畫著以瑪特為主題的畫,并很明顯地從中得到慰藉。他們的生活通過他藝術的想象力經(jīng)受著洗禮和過濾。同時,勒卡內成了他的伊甸園,他一手改造的小小的私人天堂。別墅的浴室需要修補,于是博納爾給浴室鑲上灰藍色的上釉瓷磚,裝上自來水。他又接通了電和中央取暖設備,給餐廳加上法式玻璃門。餐廳是底層唯一一間房,打開門就進了花園。他給餐廳墻壁漆成櫻桃黃色,玻璃碗櫥的內部漆成紅色,在餐廳的主桌上,他鋪上紅色的毛氈,上面擺幾只高把兒柳條編織籃,里面盛放著牡丹、金合歡,還有花園里采摘下來的橘子、檸檬、無花果和柿子。他收購了隔壁長著一棵杏仁樹的一塊空地,在花園里添上一口小小的金魚池,將二樓的兩間小臥室漆成淺藍色,平淡簡樸如修道院的單人小室,一間給他用,一間給瑪特用。

他在二樓給自己建了一間頗為奇特、分成兩層的畫室,盡管墻壁很高,窗戶很大,整個空間仍顯得做工粗糙,擁擠不堪。他用一張搖搖晃晃的竹桌子擺放顏料,用一個缺了口的盤子做調色板。他習慣用不丁點大的圖釘將畫布固定在墻上,幾幅畫彼此緊靠著,同時釘在墻上,像記事板上的明信片。如果想隔一段距離觀看畫稿,他就得爬上畫室二層夾樓,扶著搖搖欲墜的木欄桿遠眺。1946年布拉塞4拍過一張很好的照片,里面有幾幅像這樣釘在墻上的畫布,還有博納爾,戴著帽子,穿一雙毛茸茸的拖鞋,彎腰給他在畫的一幅杏仁樹的畫潤色,就像在喂一群鴿子。他蹲著的姿態(tài)甜美而謙和,儼然是現(xiàn)代藝術中的圣方濟各5。 

很顯然,不管他們夫妻關系如何,在這樣一個與世隔絕的環(huán)境里,他是如魚得水了。作為一位成功的畫家,他有足夠的經(jīng)濟能力生活得不那么簡樸,然而正如安德烈·費密吉埃所形容的,他是一個頂不小資情調的人,像一個苦行者,對金錢和俗世的享受一概無動于衷—除非這享受與瑪特和她的浴室有關。1941年二戰(zhàn)期間,戰(zhàn)時配給政策即將實行,冬天就要來臨,以性好奢華聞名的亨利·馬蒂斯6建議他的朋友博納爾從勒卡內搬到“戛納一家舒適豪華的飯店”去 。博納爾禮貌地回復說:“請放心,我在自個兒這塊角落待著會好過得多……如果有必要,我就會把能穿的衣服都穿上,像愛斯基摩人一樣,但如此打扮,怎能登上飯店的大堂……更不用提進出豪華飯店的討厭透頂?shù)目腿耍偯獠坏煤退麄兡缃吁?。我倒更喜歡我們這兒的菜市和煙店的老伙計?!痹谀且郧?,旅行時他總自己開車;他先后擁有一輛雷諾,一輛福特,一輛洛林-迪特里希,以及一輛前輪驅動的雪鐵龍。有時候,他會心不在焉地將畫好畫的畫布一個套一個卷在一起,綁在車頂上。這些畫稿不僅飽受天氣影響,還很容易飄散在公路上,一幅幅可能的杰作就這樣消逝在風中。戰(zhàn)爭開始后,汽油緊張,他基本上只能待在勒卡內,然而對此他卻絲毫也不介意。

博納爾的經(jīng)歷證明,一份足夠豐饒的想象力可以讓一個狹小局促的世界顯得無邊無垠。美國抽象畫家瓊·米切爾7,難伺候的脾氣遠近聞名,在性情上與博納爾有天壤之別。米切爾晚年定居在巴黎邊上的韋特伊小鎮(zhèn),莫奈8當年住過一陣子的那幢園丁小屋就坐落在她購置的土地上。在那兒,在她自己小小的世界里,她和博納爾當年一樣,靈感涌動,畫思如天馬行空,恣肆汪洋。她的畫作,如《四月后,伯尼》,回蕩著陽光與天空的明媚,讓閃爍其間的光線顯得格外耀眼,將莫奈的風格推進到二十世紀后期。它們是抽象派的博納爾,跳躍的線條如北極光噴薄而出?!断[的空氣之一》,一幅折合式雙聯(lián)畫,是米切爾經(jīng)典的晚期作品,柔和的桃色和檸檬色的背景下,黑色與綠色的線條瘋狂地扭曲著,綰出一個精致的結,鎖住兩片畫板。米切爾主動解釋,這幅作品畫的是向日葵:“它們幼嫩時看上去真美,臨近凋謝時又是那么感人?!比绱丝磥恚筒┘{爾一樣,在米切爾的恣肆汪洋中,也有一絲感傷的情懷。就像博納爾描繪的勒卡內,米切爾抽象化的風景暗示著一個迷失的桃花源,兩人的畫作里都彌漫著一份沉默和溫存。這份沉默和溫存屬于半是臆想中的過往,因為已隨風而去或原本就未存在而更顯甜蜜,更顯珍貴。詩人內森·克爾南在米切爾最后的日子里和她攜手制作過一系列書畫刻印作品。他回憶起一段插曲:臨終前不久,她請他幫著選一首詩,在朋友的葬禮上朗讀。當他給她朗誦賴納·馬利亞·里爾克9的《入口》時,她說:“把這首詩替我保存下來?!彼駠跒樗4嫦聛?,用在了她的追悼儀式上。這首詩也可以讓我們了解瑪特對博納爾的影響:

你疲憊的眼睛幾乎

擺不脫那飽受踐踏的門檻,

你用那雙眼,極緩慢地

托起一棵黝黑的樹,

把它放在天空的背景下:瘦削、孤獨。

而你由此筑造了世界。它很龐大,

像話語,在沉默中瓜熟蒂落。

而正當你的意志要抓住它的意義時,

溫情脈脈地,你的眼睛松開了它。

博納爾就著他小小的別墅和花園筑造了一個世界。平心而論,如果沒有瑪特和她堅持的遁世哲學,他那樣的生活是難以想象的。他逐漸形成了一個讓自己心滿意足的起居習慣,大清早起來獨自散步,進早餐,吃面包加果子醬,然后到畫室工作(他習慣于同時畫好幾幅畫),然后去花園深處探望一下他的金魚阿熱諾。他穿衣打扮像一個退休的政府公務員,一個小資產(chǎn)階級分子。他用身邊能找到的零碎的紙頭不斷地畫些草圖,然后塞進他皺巴巴的短上衣口袋。他還隨身帶著一個袖珍日記本。大多數(shù)日子,他會以他慣常的謹慎,簡潔地注明當日的天氣,或列上一個購物單或電話號碼,還在邊上畫一些人臉、風景或裸體的小素描?!耙r衣、鞋油、口香糖、蜂蜜、奶酪、液皂?!薄岸嘣??!薄扒??!薄瓣囉??!?939年9月3日,法國和英國向德國宣戰(zhàn),他只是簡單地寫下“多雨”兩字。二十年里,只有三次他記下了自己的感想:“一個人在說自己幸福的那一刻,他已然不再幸?!保?939年2月12日);“無聊時獨處要強過與他人同感無聊”(1940年9月4日);“唱著歌的人并不總是幸福的”(1944年1月17日)。日記里沒有提到戰(zhàn)爭、法國被占領、瑪特或他自身的健康。他曾在一家法文期刊上著文談道:“藝術家描繪感情時創(chuàng)造的是一個自給自足的世界。他創(chuàng)作的畫,像一本書一樣,有著固有的內涵,無論它碰巧出現(xiàn)在哪里。我們可以想見,這樣的藝術家,會花很多工夫去專注地觀察,觀察他的周圍,觀察他的內心?!?/p>

法國的沙俄史家阿斯托爾珀·德·居斯蒂納說過:“觀察和了解是一碼事?!毕袷穷A見到博納爾在勒卡內的情形,他又說:“這個世界看似一座陰濕的土牢,我們卻想去了解它。這個欲望隱隱地折磨著我們所有人。我感到,如果不努力去探索我的這座監(jiān)獄,我就無法安然離去,而我檢視得越細致,這個狹窄的空間在我眼里就變得越美麗、越寬廣?!?/p>

而這恰恰是博納爾留給后世的禮物。他每一天都在探索他的世界,他的世界也由此而變得越來越奇幻美妙。在他的小屋背后,有一條陡峭的小徑,沿著多石的小丘直穿過橄欖樹林和牧羊人放牧山羊的田野。每天清晨散步時,博納爾會戴上他的帆布帽,從瑪特身邊悄悄溜走。他的達克斯小獵狗普賽特遠遠地跟著他,一前一后沿著小徑走下山?!拔蚁氘嬍裁?,在身邊盡可信手拈來?!彼粺o自豪地說,“我會去觀察,記下筆記,然后回家。在開始畫畫前,我會去思索,去夢想。”他經(jīng)常談到一邊畫畫,一邊做著夢。他這話部分意思可能是,他從日常生活中逃逸出來,沉浸在藝術里;另一方面,也可能是說,他允許畫中的形狀、圖像形成各自獨立的生命,聽任它們舊貌新顏,自行變化,并不多加干預。他說:“人們常提到服從自然的安排;殊不知,也有服從圖畫的安排一說。”

他的婚姻是否讓他窒息難受?誰又真能知曉呢?1931年的一幅自畫像里,他是一個骨瘦如柴、打著空拳防衛(wèi)的拳擊手,與不知名的妖魔苦苦爭斗。但大多數(shù)情況下,他都像是沛然自得地以畫畫度日,畫他身邊的事物,尤其是瑪特。在畫里,瑪特蓬松濃密的頭發(fā)、男童般的身材、細細的腿,讓人一眼就能認出她來,即便她的臉常常是模糊一片,仿佛暗示著她在一步步從這個世上消隱。有人將他所畫的瑪特的浴缸比作棺材或子宮,也是有道理的。她的浴缸可能是兩者之一,但也可能僅僅是一處溫暖的休憩地。博納爾一生追隨斯特凡納·馬拉美10的風格。他最擅長迂回曲折、意在言外的表達方式,這一點從他和馬蒂斯的書信往來就能看得出。博納爾死后,馬蒂斯讀了《藝術手冊》發(fā)表的澤沃斯貶低博納爾的社論后,激憤不已,在他閱讀的那份雜志上大筆一揮,作了如下批語:“我擔保,皮埃爾·博納爾是一個偉大的畫家,今天如此,未來更毋庸置疑?!彼麄儍扇说耐ㄐ藕钪t謹,卻又令人無限傷懷。表面上人們看到的只是兩個怪人在抱怨天氣和各自的身體,那是因為在這個世上,對他們真正重要的一切是無需言傳的。博納爾的藝術也基本如此:一切盡在不言中。

只有在自畫像中,比如他作為拳擊手的那幅,或是蓬皮杜博物館收藏的那幅鏡前的自畫像,在描繪自己垂垂老去的過程時,博納爾才會直面現(xiàn)實,無所回避。而即便是在1940年代的畫作里,瑪特依然酷似1900年畫里的模樣,永遠年輕,如一場朦朦朧朧、充滿淳美希望的夢。在他后期的畫作中,改變的只是光的質感。越來越多地,他畫一些圖案跳躍活潑的房間,大碗大碗的水果擺在桌上,敞開的窗戶迎進夏日燦爛的陽光和散發(fā)著橘子與薰衣草芳香的微風。他畫屋后花園里的茉莉花、金合歡、忍冬和紫藤,花團錦簇就像是涅槃樂土。

當然還有瑪特,在沐浴中,坐在桌旁,或立在鏡前,永遠的二十五歲,塵封在博納爾的記憶里。她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這些畫作的邊緣,在角落里,背對著早餐室那面粉紅色的格子墻,或是端著一只小茶杯,驚鴻一現(xiàn)地滑過浴室門,隱入起居室,整個人仿佛只是出現(xiàn)在我們眼角的余光中?!斑@些作品突出地展現(xiàn)了博納爾藝術一貫的挽歌般的基調?!彼_拉·懷特菲爾德敏銳地評論:“人們常說他的畫耽于聲色享樂,但其實并非如此。他的畫所描繪的是聲色享樂之如泡沫般的歡騰,如朝露般的消逝?!边@段話讓我想起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11《說吧,記憶》中我喜歡的一個篇章:盧卡叔叔在納博科夫上課的書房里找到自己小時候讀過的幾本法文兒童讀物。若干年后,納博科夫又碰巧發(fā)現(xiàn)了這幾本書,不由得回憶起盧卡叔叔當年對自己童年的回憶?!拔矣忠淮慰吹搅宋以诰S拉上課的書房,墻紙上藍色的玫瑰,敞開的窗戶,”納博科夫寫道,“它的映象盈滿了皮沙發(fā)上端橢圓的鏡子。叔叔坐在沙發(fā)上,興高采烈地端詳著一本破爛不堪的書。一份安全感,一份心曠神怡,如沐浴在夏日溫暖的感覺,充斥了我的記憶。那份強有力的真實感讓當前的一切如鬼魅般虛幻。鏡子一時光彩四溢,大黃蜂飛進屋里,沖撞著天花板?!?/p>

“一切如常,一切都不會改變,沒有人會死去?!?/p>

瑪特死于1942年1月26日。在他的日記里,博納爾只簡單地記下當日的天氣:“晴朗?!毕旅嬉陨燥@顫抖的筆觸描出一個小十字。這以后不久,他不再在日記里記錄天氣狀況。他給瑪特的臥室門上了鎖,再也沒進去過。他只告訴幾個密友瑪特去世了。在給馬蒂斯的信中,他寫道:“你可以想見我的悲哀和孤獨,滿心的苦楚和對今后生活的憂慮?!钡聦嵣?,他一心投入創(chuàng)作。即便在瑪特去世后,基于他記憶深厚的積淀,他的藝術也并未真正退步。他生命中最后幾年碩果累累,一如既往,畫作中快樂混含著衰敗,風景畫面變得明媚亮麗,活躍而熱鬧,繽紛的色彩,微顫著,抖動著,飽滿一如熟透的果實。他的管家安托瓦內特·伊斯納爾回憶說,他總要等上一段時間再去畫她為他摘的花,好“讓花兒凋謝”,因為“他說,這樣它們會更醒目”。在他的畫里,萬物在時間面前都會俯首稱臣,除了瑪特。

瑪特死后,景仰者陸續(xù)來到勒柏司柯。畫家們登門拜訪,央求為博納爾畫像。一向謙遜有禮的博納爾向馬蒂斯抱怨說:“肖像畫不是一天兩天就能畫完的。一個畫家,已經(jīng)謝絕了幾次,這回真的背著畫具,雜七雜八一大堆,汗流浹背來按你的門鈴,你又怎么好意思回絕他?”他畫了幾幅畫,嘗試著將生活中散漫的線索連接起來。許多年前,當瑪特還在世時,他像往常一樣,畫了一幅她躺在浴缸里的畫,我們只能看到她的下半身,她紫色的雙腿浸在水里,從畫的底部向上伸展,感覺好像我們站在她身后往下看。博納爾從左邊走進畫面,畫中的他穿著睡衣,拖鞋,胸口以上被切除在畫面之外。他手里托著的似乎是調色板。整個房間滿盈著藍色的光。

瑪特死后,博納爾完成了卡蒂埃-布勒松推崇的那幅自畫像,畫中幽靈似的腦袋和瑪特沐浴場景中那個無頭的人形在某種意義上形成互補。他又畫起沐浴中的瑪特,此時的浴室是一個變幻無常的幽魅空間,她的人仿佛消融或隱沒在紛擾繁亂,交相輝映的色彩中。約翰·伯格這樣評論道:“憑著他對她至真至誠的奉獻,又或是憑著他身為藝術家的機敏,也許兩者兼而有之,他成功地將表面的真實升華成遠為深沉的,更具普遍性的真理,將這個半隱半現(xiàn)的婦人升華成熱烈的愛的化身。藝術源于沖突,這便是一個經(jīng)典的例子?!庇只蛘?,藝術源于愛,而愛從外界看來有時像是沖突。對于博納爾和瑪特,我們很難分辨清楚。

到最后,他又重新拾起那幅勒內的畫像,《花園中的年輕女子》。我們還記得,畫中的她,坐在桌旁的柳條椅上,側過身,面朝我們微笑。博納爾這次在畫中添上了矢車菊,金燦燦一大片在背景中蜿蜒著,像一道光環(huán)罩在金發(fā)的勒內腦后。過了一會兒,我們注意到,畫中還有一個女子模糊的身形,背朝著我們,暗色頭發(fā),陰郁而神秘。勒內的眼光越過她向遠處望去,而她則隱在畫面的右下一角,似有似無。

她正是瑪特。

注釋:

 

1 Henri Cartier-Bresson (1908—2004),法國著名攝影家,現(xiàn)代報道攝影的先驅,其對“決定性瞬間”的追求影響巨大。

2 Nabis,十九世紀末法國后期印象畫派,主張利用印象派的色彩,進一步追求新的技巧和方法去發(fā)展現(xiàn)代繪畫,以純色塊平涂為特征。

3 Paul Cézanne (1839—1906),法國畫家,后期印象派代表,對后世繪畫影響極大,被譽為“現(xiàn)代繪畫之父”。

4 Brassa (1899—1984),匈牙利裔法國攝影家,以捕捉巴黎風光和生活場景著稱。

5 Saint Francis (of Assisi) (1182—1226),意大利的主保圣人,麻衣赤足,步行各地宣傳“清貧福音”。

6 Henri Matisse (1869—1954),法國畫家,野獸派的代表人物,作品以線條流暢,色彩明亮,不講究明暗與透視法為特點。

7 Joan Mitchell (1925—1992),美國女畫家,抽象表現(xiàn)主義第二代優(yōu)秀畫家之一。

8 Monet (1840—1926),法國畫家,印象派創(chuàng)始人和代表人物,常在戶外作畫,探索光色與空氣的表現(xiàn)效果。

9 Rainer Maria Rilke (1875—1926),奧地利詩人,對西方現(xiàn)代文學有巨大影響?!度肟凇纷饔?900年,收入里爾克的《圖像集》?!皹洹笔窃姼瑾殑?chuàng)性的象征。在《致俄耳甫斯十四行詩》第一首中, 詩人把美妙的笛聲比作一株有生命的“大樹”。

10 Stéphane Mallarmé (1842—1898),法國詩人,象征派代表,追求在詩中表現(xiàn)“絕對世界”,對法國現(xiàn)代詩有深遠影響。

11 Vladimir Nabokov (1899—1977),俄裔美國小說家,以用英文寫的小說《洛麗塔》最享盛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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