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京報副刊》上知道有一種叫《國魂》的期刊,曾有一篇文章說章士釗固然不好,然而反對章士釗的“學匪”們也應該打倒。我不知道大意是否真如我所記得?但這也沒有什么關(guān)系,因為不過引起我想到一個題目,和那原文是不相干的。意思是,中國舊說,本以為人有三魂六魄,或云七魄;國魂也該這樣。而這三魂之中,似乎一是“官魂”,一是“匪魂”,還有一個是什么呢?也許是“民魂”罷,我不很能夠決定。又因為我的見聞很偏隘,所以未敢悉指中國全社會,只好縮而小之曰“學界”。
中國人的官癮實在深,漢重孝廉而有埋兒刻木,宋重理學而有高帽破靴,清重帖括而有“且夫”“然則”??偠灾耗腔觎`就在做官,——行官勢,擺官腔,打官話。頂著一個皇帝做傀儡,得罪了官就是得罪了皇帝,于是那些人就得了雅號曰“匪徒”。學界的打官話是始于去年,凡反對章士釗的都得了“土匪”,“學匪”,“學棍”的稱號,但仍然不知道從誰的口中說出,所以還不外乎一種“流言”。
但這也足見去年學界之糟了,竟破天荒的有了學匪。以大點的國事來比罷,太平盛世,是沒有匪的;待到群盜如毛時,看舊史,一定是外戚,宦官,奸臣,小人當國,即使大打一通官話,那結(jié)果也還是“嗚呼哀哉”。當這“嗚呼哀哉”之前,小民便大抵相率而為盜,所以我相信源增先生的話:“表面上看只是些土匪與強盜,其實是農(nóng)民革命軍。”(《國民新報副刊》四三)那么,社會不是改進了么?并不,我雖然也是被謚為“土匪”之一,卻并不想為老前輩們飾非掩過。農(nóng)民是不來奪取政權(quán)的,源增先生又道:“任三五熱心家將皇帝推倒,自己過皇帝癮去?!钡@時候,匪便被稱為帝,除遺老外,文人學者卻都來恭維,又稱反對他的為匪了。
所以中國的國魂里大概總有這兩種魂:官魂和匪魂。這也并非硬要將我輩的魂擠進國魂里去,貪圖與教授名流的魂為伍,只因為事實仿佛是這樣。社會諸色人等,愛看《雙官誥》,也愛看《四杰村》,望偏安巴蜀的劉玄德成功,也愿意打家劫舍的宋公明得法;至少,是受了官的恩惠時候則艷羨官僚,受了官的剝削時候便同情匪類。但這也是人情之常;倘使連這一點反抗心都沒有,豈不就成為萬劫不復的奴才了?
然而國情不同,國魂也就兩樣。記得在日本留學時候,有些同學問我在中國最有大利的買賣是什么,我答道:“造反。”他們便大駭怪。在萬世一系的國度里,那時聽到皇帝可以一腳踢落,就如我們聽說父母可以一棒打殺一般。為一部分士女所心悅誠服的李景林先生,可就深知此意了,要是報紙上所傳非虛。今天的《京報》即載著他對某外交官的談話道:“予預計于舊歷正月間,當能與君在天津晤談;若天津攻擊竟至失敗,則擬俟三四月間卷土重來,若再失敗,則暫投土匪,徐養(yǎng)兵力,以待時機”云。但他所希望的不是做皇帝,那大概是因為中華民國之故罷。
所謂學界,是一種發(fā)生較新的階級,本該可以有將舊魂靈略加湔洗之望了,但聽到“學官”的官話,和“學匪”的新名,則似乎還走著舊道路。那末,當然也得打倒的。這來打倒他的是“民魂”,是國魂的第三種。先前不很發(fā)揚,所以一鬧之后,終不自取政權(quán),而只“任三五熱心家將皇帝推倒,自己過皇帝癮去”了。
惟有民魂是值得寶貴的,惟有他發(fā)揚起來,中國才有真進步。但是,當此連學界也倒走舊路的時候,怎能輕易地發(fā)揮得出來呢?在烏煙瘴氣之中,有官之所謂“匪”和民之所謂匪;有官之所謂“民”和民之所謂民;有官以為“匪”而其實是真的國民,有官以為“民”而其實是衙役和馬弁。所以貌似“民魂”的,有時仍不免為“官魂”,這是鑒別魂靈者所應該十分注意的。
話又說遠了,回到本題去。去年,自從章士釗提了“整頓學風”的招牌,上了教育總長的大任之后,學界里就官氣彌漫,順我者“通”,逆我者“匪”,官腔官話的余氣,至今還沒有完。但學界卻也幸而因此分清了顏色;只是代表官魂的還不是章士釗,因為上頭還有“減膳”執(zhí)政在,他至多不過做了一個官魄;現(xiàn)在是在天津“徐養(yǎng)兵力,以待時機”了。我不看《甲寅》,不知道說些什么話:官話呢,匪話呢,民話呢,衙役馬弁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