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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川是個黃女孩》精彩試讀(七)

吳川是個黃女孩 作者:嚴歌苓


現(xiàn)在我看清了,這是兩個年輕的女白人,二十來歲,芝加哥的郊區(qū)女子,以白種為自豪。我覺得她們的語氣不是對待無辜公民的,我說:“我沒有義務跟任何人走?!?/p>

“你想讓周圍人看戲嗎?”

說話的是短發(fā)女子,手上掂晃著一根警棍。

“你把話講清楚,你們要我去干什么?”我說。我想我大不了在搶抓衣服時,把某件貴重衣服弄到地上了,踩了幾腳,造成了點無傷大雅的損傷??稍趫龅娜苏l不這么干?

“你還想要我們給你留點情面的話,就乖乖跟我們走?!遍L發(fā)女子說,中西部農民口音。

“我不會跟你們走的?!蔽艺f,我身后人口十三億之眾的祖國讓我自信。我突然很想惹惹這兩個女白人,“你們也不必給我留情面,就在這兒對我宣判好了?!?/p>

兩個女子一左一右地襲來。還是有一點訓練的,其中一個揪住了我的右臂,曾經(jīng)屠宰業(yè)發(fā)達的大都市養(yǎng)出她們一身牛勁。我像被夾在兩座硬木大柜子之間了,我當然要垂死掙扎。我的肩膀猛一震動,知覺被擊散了好一會,才又聚合。我居然挨了警棍!

“你們憑什么打人?!”我叫得像個狂人,“我要控告你們!”

她們發(fā)現(xiàn)我瘋起來勁也不小,嗓門更大得可怖,她們特別瞧不起中國人的大嗓門,于是再給了我?guī)坠髯印N遗e在空中企圖保護腦瓜的右手挨了一記,食指頓時腫得像根牛肉腸?,F(xiàn)實已褪色,成了灰褚色的夢境。

然后我就在一間小屋里了。小屋不是直角,一邊是鈍角,另一邊是銳角,天花板斜削下來,站在里面得長久鞠躬。兩個屠夫的女后代叫我剝下外衣。我不想吃眼前虧,便把短風衣脫下來。里面是件薄羊絨衫,圓形領口,什么花哨也沒有,百分之八十芝加哥女人擁有這樣黑色的薄羊絨衫。

“把它脫下來。”短發(fā)女子說。

我死也不會脫的。兩個白種女人要作賤一個亞洲女人,把她布滿丑陋傷疤的胸脯展露給她們取樂。我有人性和種族兩重尊嚴需要捍衛(wèi)。她們坐在一張情人沙發(fā)上,我只能鞠著躬站在她們對面,屈辱夠讓我精神分裂了。

“你不脫?”

我瞪著她們,我們的教育中幸虧有英雄主義。

“你不愿脫的理由很簡單,因為這件毛衣是你偷的,我們早就在注意你。你把偷來的衣服穿在里面,外面套上你的舊衣服,大搖大擺就走出去了?!?/p>

我氣急交加,一陣啞然。然后我指著身上的黑毛衣說:“它是我去年買的,干洗過兩次了!”我覺得這個誤會造成的冤案不久會被澄清,用不著聲嘶力竭??晌夜懿蛔∽约旱闹袊らT:“你們憑這個打人?等著吧!”

長發(fā)女子說:“你怎樣行竊,我們有證據(jù)?!?/p>

“拿出你們的證據(jù)來!”我咆嘯。

“證據(jù)對你是保密的。我們在法庭上,關鍵時刻才出示證據(jù)。”

短發(fā)女子說:“你說你沒偷,有證據(jù)嗎?”

“沒偷能有什么證據(jù)?!沒偷就是沒偷!”我聽著我的嗓音已是血淋淋的了。

“你沒偷什么?”短發(fā)女子倒十分鎮(zhèn)定。

“沒偷這件毛衣!王八蛋!”我扯著毛衣前襟。

“那你偷了什么?”

這樣弱智的對話對我不利。我的右手食指的腫脹不斷在增加體積,色澤也不新鮮了。骨折,或者粉碎性骨折,我巴望我能傷得更慘重。七歲的我巴望能被燙成一塊殘渣,讓黎若納的良心從此不給她好日子過。爸得肺水腫,我也巴望他把癥狀夸大,成個心碎瀕死的梁山伯,讓黎若納看看她把這爺兒倆禍害成什么了,讓她良心受大刑,讓她錦衣玉食而不得安生。

我說:“我傷得太重,我不知道還能清醒多久。聽著,我要求見你們的經(jīng)理?!?/p>

“你不用擔心,我們不會瞞著上司采取這么大的行動的?!?/p>

“我要見你們的經(jīng)理?!?/p>

“已經(jīng)和經(jīng)理通過話,她要我們自己掌握。”

“我要見你們的經(jīng)理!”

兩人看著她們對面的這雙眼。一雙黑色的亞洲眼睛。此刻它們是直直的,像她們屠夫祖先刀下牲畜的眼睛,假如一刀下晚了,瘋狂就徹底暴發(fā),這樣的暴發(fā)是自毀也要毀滅一切。是很本能、很生物的力量,它打破一切物種的界別,人也好,單細胞生物也好,都在這白熱化的狂怒中成為一樣的生命,一股嗜血的激情,一種亡命的渴望。

經(jīng)理在五分鐘之后來了。一個四十多歲的黑衣女人,讓香水腌漬的一具肉體。她冷著臉說她希望一切都是誤會,但我必須配合她們,她們才能弄清它是否是個誤會。她詞匯量可憐,卻偏偏想和我打詞令交道。我闡述了我如何挨了三棍子,手指很可能落下殘疾。她一擺手,叫我閉嘴,表示她已知道我挨揍的經(jīng)過。因為我抗拒,所以女安全員們不得不使用她們的工具。我說在中國逮人也得逮個明白。女經(jīng)理一笑,說:“那就回中國去吧?!?/p>

女保安小聲對經(jīng)理說了句什么,經(jīng)理點點頭。

她說:“現(xiàn)在給你十分鐘,你好好想想,是不是該脫下你偷來的衣服?!?/p>

我說:“這件衣服是舊的。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來它不是新的?!?/p>

女經(jīng)理夾在兩位女保安中間,動了動屁股。兩人坐的情人沙發(fā)坐了三個女大塊頭,看上去很滑稽。女經(jīng)理又和兩個女保安講了幾句悄悄話。好了,現(xiàn)在要全力對付我了。

“八分鐘了。你想好沒有?脫不脫?”

“這是舊衣服,是我的私有財產(chǎn)?!?/p>

“誰能證明它是你的私有財產(chǎn)?”

“我的朋友。我的朋友們見過我穿它?!?/p>

“那不算證據(jù),你完全可以偷相同的衣服。這種衣服多一件沒什么壞處,它永遠不會過時,無論在什么場合穿它都合宜,我自己就有三件這樣的黑毛衣?!?/p>

這女人開時尚講壇呢。

“那我還有證據(jù)?!?/p>

“我能知道嗎?”

“我會在法庭上讓你知道的。你們不是也對你們的證據(jù)保密嗎?讓我們都保留我們的秘密武器。”

實際上我是虛張聲勢。我哪兒來的秘密武器?最多請茹比作個偽證,說那件毛衣是她送我的禮物。也許可以有科學鑒定,證明它絕非嶄新。可這類大減價往往把某些人的退貨也拿出來賣,有些缺德的人穿一件新衣服出過了風頭、過足了癮又去原價退掉,我做學生時沒少干這種缺德勾當,所以即便科學鑒定出它是舊貨,也不能完全為我的案子昭雪。

“最后三分鐘。你不脫,我們就要對不住了?!迸?jīng)理醉心自己的上流腔調。她是墨西哥人,從得克薩斯的海域偷渡過來的,或者是從新墨西哥的沙漠上徒步走來的,一同走的幾戶人大概要喪生一半。也許是兩三戶人一塊走的,通過沙漠后就被打他們埋伏的警察發(fā)現(xiàn)了,逃入境的可能只有一個父親、一個女兒,女兒出息成了這個沒人味只有香水味的女經(jīng)理。移民往往對移民無情,美國政府陰暗惡毒,利用人性中這個謎一般的特征,把移民們馴化成邊防警官、移民局官員,以及眼前這類頭目。他們對美國人不留情是自然的,而對和他們經(jīng)歷相仿的移民更心狠手辣。他們當初是九死一生的幸存者,而今卻絕不能便宜你,讓你順順當當就在這國家落下腳,和她分享自由女神陰影下的幸福生活。

“脫了她的衣服?!迸?jīng)理對兩個女保安說。

“敢!”我向后退了一步,脊梁恰好抵在天花板的下斜線上。貓科動物把防御和進攻同時放在這個動作中:將脊背塑成完美的拱形。我想死給她們看看。我想死給黎若納看看,肝病隔離區(qū)和燒傷病房的幸存者要用死來告訴她:她造成的里里外外的疤痕比我私部更隱密。我只要有一口氣,誰也別想看見那粉紅色的常青藤怎樣爬滿我的胸脯。

可這間怪異的屋里連自我行兇的家什也沒有。她們三個人向我圍來,圍成了三顆圍棋子。我要被她們吃掉了。

下面的事我在事后也無法厘清。一定是我玩命反抗,她們警棍齊下。然后我人事不省了,她們也許有些不安,從我挎包里翻出了一張紙,那是半年前我記下的吳川的手機號碼。雖然我撥一遍號就背熟了,可我每次清理挎包都沒扔掉它。每次看到這個號碼,都讓我重溫寫下它時的心情。像什么呢?像是十多年的戰(zhàn)亂之后,你以為你喪失的親人,突然有了消息。后來我企圖對自己否認這個心情,不否認我就得承認自己像爸一樣賤,在感情面前總是搖尾乞憐。她們用這個電話號碼給吳川打了電話,吳川趕到時我一身淤紫,披頭散發(fā)地昏迷在角落里。她看到的我像個真正的扒手,因為手藝低下而落網(wǎng)。她嫌惡地看著我被剝下自尊的身體,吃不準我手腳究竟干凈不干凈。一個棄兒難免會染上賤毛病,比如翻口舌告刁狀、小偷小摸。好了,這下她對我的品行不端、貧賤而卑劣不必再懷疑,都被證實了。商場安全系統(tǒng)會憑空揍一個大好人?在香港人眼里,美國有許多值得羨慕的人權保障。她想我或多或少是罪有應得。

因此她浮現(xiàn)在我漸漸清晰的視覺里時,面色蒼白而淡漠。我漸漸意識到我在一家醫(yī)院的急診室,我感到既無望又無力向她說清什么,我的屈辱十倍于被無故毆打。吳川問我想不想喝水,我搖搖頭。閉著眼睛,可以不被她的完好和優(yōu)越所刺痛。她告訴我,茹比剛走,她得上夜班。但茹比已和一個律師聯(lián)絡過了,律師會代我和這家商場打官司。

“要給媽打電話嗎?”吳川問道。

我閉著眼使勁搖頭。關閉的眼簾讓我獨自待在狹小卻安寧的空間里,斷絕了和一切事物人物的關系。這個空間對于生存不甚理想,卻很省力。不必管他們把我搬運到何處,對我的手指做些什么。手指在另一些手指間變幻位置,顯然在接受X光檢查。診斷是骨折,沒有比這診斷更不能刺激我的驚奇的了。

又被搬運回來了。我關閉的眼簾外一切慘案照例發(fā)生,撞車的皮開肉綻,斗毆的血肉模糊,呻吟與號叫組成多聲部合唱。吳川問我:“疼嗎?”

我沒有任何反應。

為什么挑選了我作為迫害對象?一眼看去我比一大群搶購服裝的人更適合迫害?這是個著名的白人區(qū),一個亞洲人顯得刺目?

在我關閉的眼皮外面,吳川的嗓音尖利起來。她質問護士長:“為什么后來的病人先做處理?”護士長見的血淋淋的面目遠多過正常臉容,也見慣蠻橫暴躁陪同者。她平淡地告訴吳川,我看上去沒有生命危險,所以得等一會。吳川更尖利了,說看上去沒有危險不等于真沒有危險,腦子和胸部說不定有內傷。護士長說她管不了這么多,有意見找醫(yī)生提。

吳川的聲音又響在另一個方向。她一定等得不耐煩了,想早些結束這幕荒誕慘劇,對我和她自己有個交待,好早早回家。

等她回到我床邊,我閉著眼睛說:“你先回去吧。明天還有課?!?/p>

她不語。

又是幾番勸慰,我說我自己感覺不壞,就是疲倦,想睡一會兒,請她放心回去。我不想看她的反應,因此眼睛始終閉著。我也怕一睜眼床邊真的空了,那是黎若納投奔吳岱之后的事,外婆在一次小中風之后尚在恢復中,爸只能帶上我為他的畫報社去外地拍攝資料。七歲的我一次醒來發(fā)現(xiàn)四周漆黑,沒了爸的影子。我想一定是爸把我丟在招待所,自己偷偷走了,爸也不再要我。我用被子捂上頭,嘴里數(shù)著數(shù)。假如數(shù)到一百,爸還不回來,他就不會再回來了。每次數(shù)到一百,我都心驚膽戰(zhàn)地慢慢掀開被子,爸沒有出現(xiàn)。但在被子下面數(shù)數(shù)時,我仍懷有那么大的希望。后來我一邊哭一邊數(shù),想讓數(shù)數(shù)的聲音壓倒哭聲。只要封閉在那狹小的空間繼續(xù)數(shù)數(shù),希望就在那里。終于我數(shù)不動了,哭得嗓音全消耗完了。但我不掀開被子,不去面對失望。只要回避失望,便總有一線希望尚存。爸為那次夜出打牌愧疚了幾十年。

我睜開眼,床邊果然是空的。我對失望回避了那么久,最終還是沒成功。護士辦妥了我的出院手續(xù),問我自己能不能開車,我想能不能都得自己開。清晨高速公路上飛馳著不相干的車輛,誰都嫌誰多余。

茹比請的律師早晨九點來到我的公寓,他先提出自己的法律費用,一小時三百五十元。我的公寓賣掉大概剛剛夠他打贏這個官司。假如我贏,可以得到兩百到三百萬的賠償。值當一賭,我光棍一條,怕誰?不得到賠償光是出口惡氣,都值得賭一把。律師建議我不找媒體,媒體一介入,法庭會指控起訴人已經(jīng)利用媒體炒作而不受理案子。佳士瓦把律師全看成惡棍,建議我投靠媒體?!斑@是個有極大潛力的政治案——種族歧視、種族迫害??梢哉鸷持ゼ痈?,讓那些商場的董事們來出面道歉。你以為法庭可以為你主持公道?錯了。在美國誰的錢包鼓法庭就為誰撐腰,你傾家蕩產(chǎn)也抵不上商場一根毫毛。”

我決定先上法庭,贏不了再訴諸媒體。

讓佳士瓦言中了。我每星期收到巨額的律師賬單,官司卻無望打贏。茹比叫我耐心,因為她請的律師極有才干,常常打贏這類官司。我沒好氣了,說我已經(jīng)自己挖自己墻腳,從買下的公寓中往外抽款子,一堵墻一堵墻地往律師腰包里送。她說:“想想你將得到多少賠款。”我說:“那怎么到現(xiàn)在連賠款的氣味都聞不著?”茹比說:“那就證明對方請了個更有名更有才干的律師。”我問她:“干嗎我不換個更有名更有才干的律師?”她說:“當然可以換,只不過一小時不是三百五,而是五百塊到六百塊?!?/p>

到了初秋,我眼看要一貧如洗。等那筆巨大賠款到手,我肯定已經(jīng)餓死。我右手骨折終止了我從正?;蚍钦0茨淼氖杖耄霈F(xiàn)代舞代課教員的計劃也落了空——面試的結果人家都懶得通知我。吳川暑假后從香港回來,每天和我通一個電話,例行公事,開口就問和那家商場的官司有結果沒有。現(xiàn)在好了,我和她可找到一個供我們談一兩個小時的話題了。我把律師的話轉述給她,也把茹比和佳士瓦的看法講給她聽。她不是真有興趣,只為她能表達一定的關切又不必向我掏心窩子而慶幸。有幾回她冒出一句:“那女經(jīng)理穿的是St.John(美國名牌服裝)套裙?”或者:“那女經(jīng)理有沒有五英尺七英寸高?”總之,在我長長的轉述中,她腦子大大地開小差。我想,出了這件事唯一的正面效果是讓我們倆不露痕跡地講和了。講和后我們都學乖不少,決不談知心話。

不僅吳川和我有了個好話題,供我們把姐妹關系不冷不熱地拉扯下去。佳士瓦每回和我談話,也是只談這個案子。大家都發(fā)現(xiàn)了新的情感重點,把個人性的情感移換成陣營化的、廣大得多的情感。這樣多好,頻繁往來,卻很好地避開了突然逼近對方心靈的快捷方式。從那晚佳士瓦到我公寓來,兩人借酒發(fā)生了一場不明不白的親熱,他和我都有點尷尬,不知下一步該干嗎。他首先想從僵局里退一步,在我出事之前,已很少接到他的電話。

我賣掉了一根自己為自己買的鉆石項鏈,它夠我付兩個月的生活費用。清貧慣了,回到清貧中使我感到親切。吳川有一次來我的公寓,我給她烤了一塊牛排。我說我從來不愛吃牛肉,她撇撇嘴一笑,誰相信呢?她對我從來沒有放松過觀察。有時在她那兒一塊吃點心,我情不自禁喝掉果汁瓶里的底子,或者吃下糕餅盒里的碎渣,都會突然發(fā)現(xiàn)她在盯著我,眼神既不解又鄙夷:這些自然順暢的貧賤動作是怎樣來的?我從一個窮孩子變成了個窮留學生,其中包括多少令她不解和鄙夷的細節(jié)。她吃了半塊牛排就飽了,我把剩下的半塊牛排用錫紙包好,放進冰箱。整段時間她都在和我談那場官司,官司到了扯皮階段,僅有的進展是對方承認她們可能認錯了人:我和一個偷竊犯長得一模一樣。從電視監(jiān)視器里,白種人看不出我和偷竊嫌疑犯有任何區(qū)別。我的律師要求對方公開監(jiān)視器里錄下的畫面,對方的律師拒絕公開。法官站在對方一邊。

吳川插嘴道:“你贏不了的?!?/p>

我有些氣惱地問:“為什么?”

“就是把我爺爺?shù)呢敭a(chǎn)全拿來給你打官司,你也贏不了。再有錢也闊不過他們,那是一家最有實力的商場世家?!?/p>

我不說話,她在我這兒長敵人威風。她看出我的不悅,低聲說:“你看你都過什么日子了?連減價牛排都吃了。還打,還打。”

我頂她說:“誰說是減價的?”

“我看見垃圾桶里的減價標簽了?!?/p>

她存心揭我短。香港人的冷血,我算領教了。我看她自顧自地開冰箱,拿出半盒牛奶。冰箱基本空空蕩蕩,里面擱著半塊她吃剩的牛排。我突然恨透這個被寵慣壞了的女孩,我曾經(jīng)打腫臉充胖子,為她花錢如流水地買禮物,現(xiàn)在全部露餡了。嫌我低賤?好,我要她知道我到底有多低賤。

我告訴她我的同居史。那個抽象派雕塑家和我一見鐘情。他在私人畫廊打工,晚上弄他的雕塑。他說羅馬尼亞人布朗庫茲三十歲當洗碗工時,誰會相信他將成為世界上最偉大的抽象派雕塑家?我是被他當抽象雕塑接受的。后來想起來,一定是那樣:他覺得我布滿傷疤的胸部就是毛坯的雕塑。那時剛拿到博士學位的我正瘋了一樣到處找工作,舞蹈物理學?人們都以為我在表格上填寫錯了,怎么也想不到誰會去設立這么個無聊學科,并有我這樣無聊的人去學它。

半年后我參加了三個月的推拿培訓,不久也混起江湖來。我的生意不壞,每天有兩三個預約。男顧客漸漸多起來,我感到他們的親善有些不祥。事情就那樣開始了,一個男顧客說他以每小時一百元的費用買我的“特殊按摩”。他勸我想開,別把它看得那么個人化。就像醫(yī)生和護士對待病人和傷員那樣,打交道的是一個傷口或一個器官,其余的,全部漠視掉。這是個可怕的起端,一百元讓我漠視我的整個存在,所有責任都推給這只右手,臟也只臟這只手。這天夜里雕塑家正在工作,我突然崩潰了。我竟受了那樣的引誘,霎時間背叛已發(fā)生。當然,我把事情告訴雕塑家時,盡量把自己說得委屈、受侮,幾乎是槍口逼迫下的選擇,我時刻準備阻止他沖出去和那個男顧客決斗。他聽完后發(fā)了幾秒鐘的呆,然后說:“讓我來算算我們倆每月的開支。房租一千,水電、電話四百,這樣的收入,你完全可以支持我拿出幾件杰作來。我不必去畫廊打那份工了,一個小時十塊錢,對一個藝術家的年華就這樣踐踏!”我釋然了,但馬上又覺得痛心。他不在乎我的收入怎樣來,只要能供他一心一意成為布朗庫茲,他的雕塑遠遠比我的尊嚴重要。他突然把我抱起來,說這下他可以和我結婚了。我不懂他這是什么意思,跟著他狂歡。他說馬上就去換輛新車,舊車拉雕塑材料不夠大,還老拋錨。他很快幫我建立了一個網(wǎng)頁,標明我提供的各種準醫(yī)學非醫(yī)學按摩,又在幾家小報上登了廣告,請讀者去查我的服務網(wǎng)頁。形勢的急變讓我意外極了。我原想從他那里得到寬諒,得到的是這樣一番如癡如狂的嘉賀。我的生意不久好起來,而我的心情越來越暗淡,這是個僅次于娼妓的謀生手段。他毫不介意,做著和我結婚的打算。在一個雪后的清晨,我被我悟到的東西驚醒。在我開始掙那些下作收入之前,他從來沒想到和我結婚。似乎有一大片難看的傷疤必須搭上我的優(yōu)厚收入,才配他考慮和我從長計議。收入怎樣不三不四,他無所謂,只要把他的最佳年華省下來。我獨自在豐厚的雪地上走,更可怕的念頭冒上來:我在雕塑家眼里從來就是殘缺的,半個女人。有著那樣的胸脯就將就活著吧,能干上一行掙錢不錯的營生還挑剔什么?我看清了我在他心目里的價值,他要把那一點價值榨出來。從一見鐘情開始到這個清晨,我看到了自己直線掉價的過程,怎么可以一邊讓他傾榨一邊讓他嫌惡?

吳川看著地面,不敢看我,她吃不消了,這正是我要的效果。她在想這女人怎么配做她的姐姐,怎么配和她同出一個母體,她在憎恨對她講這段臟事的人。需要懂得這樣一種低賤的人生嗎?完全沒有必要,把這種語句向她灌輸是污染她的人格。她一動不動,細長的腿懸在沙發(fā)扶手上,上半身比腿低,坐在沙發(fā)里。這不是個讓人待得長久的舒適姿態(tài),她卻長久地耽于此姿態(tài)。

我想我只能說到這里了。

過了半小時,她說她該走了。她對那段凄涼的丑惡故事消化不良,得一個人慢慢消化去。

我把她送到走廊上,一陣病態(tài)的快感上來,她聽聽都窘成這樣!看清楚了吧?黎若納的血可以有你那樣的流域,也可以像我這樣改道,九曲十八彎,濁浪滔天。

吳川抬起頭,幾小時中她第一次看我的臉,她說:“那干嗎不回國?”

我說:“我不知道?!?/p>

其實我想說:一個小說家說過,盼望遠行的人是不快樂的人。讀那本小說時我還沒吃透他這句斷言,現(xiàn)在我明白了,盼望遠行是因為她(他)對故地不滿足,或深深地失望了。遠行或許會帶來轉機??赡苻D機都不必,對一個深陷在失望中的人來說,擺脫失望就已經(jīng)是改善。我十多年前選擇遠行,證明我是個失望者。

我的律師第二次敗訴。時候到了,該停止拆我自己的窩去填他的腰包了。佳士瓦雙手贊成,說我何苦花幾萬塊錢去認識美國律師呢?他早就免費提供了警告?,F(xiàn)在該他登場,他找了一個朋友,此人時不時在芝加哥導報上發(fā)書評。兩個星期后我被接見了,芝加哥導報的一個編輯聽完我對這場不幸遭遇的控訴后,說:“等會兒,這事什么時候發(fā)生的?”我告訴他事情發(fā)生在春季大減價的時候。他說:“那么已經(jīng)發(fā)生五個多月了。”我說:“沒錯?!彼f他看不出他的欄目有什么必要報道五個多月前的一樁新聞。

佳士瓦說:“難道五個月之后,芝加哥的種族歧視就大大改善了,這種事不再發(fā)生了?”

編輯說:“這件事固然不幸,但它沒有暗示什么種族歧視?!?/p>

佳士瓦說:“這明擺著是種族迫害!”

編輯說:“對方有沒有提到關于種族的字眼?”

佳士瓦甩回頭來,瞪著我。他要瞪出我的種族、政治覺悟來??晌乙粫r想不出對我有利的話,只好瞪著他。編輯代我回答:“看來是沒有。從你剛才的陳述中,我也沒聽出什么種族沖突的傾向。”

佳士瓦說:“那個區(qū)全是白人,長久以來排斥有色人種,這不是秘密吧?”

編輯說:“那是你的認識。作為報紙,我不能把可能性當做事實來寫。”

佳士瓦說:“就按事實本身寫,已經(jīng)夠發(fā)人深省了!”

編輯說:“不瞞你說,這類事天天有。人們知道種族話題敏感,容易炒熱,一有什么爭端,就往種族上扯。我們天天能收到這類稿件,一家舊貨店有兩個女人同時看中一件舊衣服,結果老板賣給了亞洲女人,黑女人控告老板是種族歧視?!?/p>

佳士瓦的臉在一圈黑胡子中間變得灰白,他說:“你明明看得出她的事件和你說的完全不同,”他指我,“性質上是一個天一個地,你是存心攪和是非!”

編輯說:“性質上,我看不出什么不同?!?/p>

佳士瓦哈哈地笑起來?;夷樚艃捍蠛影l(fā)出那種笑聲,非??膳?。他笑完后說:“那你就不該做一個著名大報的編輯?!?/p>

編輯站起身,快步往接待室門口走。然后他立正,側身對著我們,一手握門把,他天天要無數(shù)次地重復這個“恭敬送客”的動作。有時是真恭敬,有時——比如此刻是侮辱式的噱頭。

“但愿現(xiàn)在是五個月之前,”編輯說,“我可以把它作為一則新聞報道出來?!?/p>

佳士瓦一個人直沖沖往前走,我小跑著跟在他后面。假如芝加哥是這樣一座沒有天良、沒有公道的城市,他會離開它。佳士瓦是芝加哥的本地佬,現(xiàn)在也是個深深的失望者。他曾對我擔保,芝加哥會為我做主,不然他不再認它為故鄉(xiāng)。我一路小跑,踩著地上頭一批落葉,暗暗感激為我和芝加哥著名大報撕破臉的佳士瓦,就用這個形式愛我吧。他終于站下來,對我說路還沒走絕,還有其他的報紙,實在不行,他們有一份贈閱的文學雜志。

我們一同去看了電影。電影院有十來個劇場,一場電影從中段看,然后再去看另一部電影的開頭,回來再看前一部電影的上半段,接下去把下一部電影看完。一對男女進入了一種無可名狀的關系,什么都可以干就是別面對面掏心窩子。

“你這樣待我,我知足了?!蔽覍咽客哒f。

“哪里的話?!彼麨槲业恼嬲\吃驚。

“你沒義務維持我們的關系,就算發(fā)生過那樣的事,你也用不著逼自己?!蔽抑共蛔×?,電影里的生死愛憎都擋不住我掏心窩子。

佳士瓦緊緊握住我的手,還好,是左手。

“現(xiàn)在你可以從我旁邊站起來,走出去。反正我們先看了電影的結局?!蔽艺f。

佳士瓦說:“可我沒碰上過比你好的女人。”

我也吃驚不小,看來借助干別的事來掏心窩子是辦得到的?!澳憧梢越又??!蔽艺f。

他聽出了我在黑暗里微笑。

“我三十六歲了,”他說,“這些天我是很矛盾。我想可能有比你好的,但我不會碰上了?!?/p>

他的真誠殘酷起來,想說明什么呢?他在騎著驢找馬?這些天我做了他的驢。

“那我走開你會難過吧?”我問。

他想了半天,說可能會有一點點不舍。

我想,很好,我們至少不稀里糊涂把對方變成驢。

回到家已經(jīng)十二點。留言機上燈閃爍著,四個人和我錯過了對話的機會。三個留言是律師的,他的逼債電話口氣溫柔,像爸哄我吃中藥。最后一個電話是茹比的,她說想看望我,沒別的,我是個不讓人省心的人。我想再聽一遍茹比的留言,但按錯了鍵鈕,把整盤磁帶都洗掉了。磁帶到了某一段,居然殘留了吳川幾個月前的留言,為了小納粹和她反目成仇的那一回,我聽到了上回有意漏聽的幾句,她說我別想拆開她和璜了,因為她也染上了他的皰疹。我的頭“嗡”了一聲。她什么也不怕,為了那個混賬的皰疹患者,她寧愿做如此的犧牲,二十一歲的女孩對自己的一大把生命青春慷慨著呢。她認為她愛上的是個偉人,因為璜告訴她一畢業(yè)他就去伊拉克前線。這世上總算有人還沒活明白,這種傻事還有人在干。干得起傻事的年齡。

我昏沉沉地坐了一會兒,抓起電話。給誰打?這樣遲的一個電話誰歡迎?我可以和茹比任性,讓她聽聽我種種的失敗吧。她說她一直在等我回電,一個人千萬別在晚上給心愛的人打電話,因為這樣你就慘了,期待回電非常之苦,自信受損,自尊心被刺痛,還伴隨著澎湃的荷爾蒙。像茹比這樣對感情不存幻想的人才敢如此說自己,這是她的慣用手段:似乎在打趣自己,實際上減輕了她內心的張力。

我叫她閉嘴,然后把吳川染病的事告訴了她。她說我聽上去是嚇蒙了。我說不是聽上去,是真蒙了。她說:“是呀,她是個不錯的女孩?!彼嬖V我,我被打傷那天,她趕到急診室,見吳川守在我身邊。護士長掀開被單時,我胸脯上的傷疤讓女孩“哇”的一聲哭起來。

那是個什么畫面?二十一歲的女孩讓我嚇哭了。我和茹比道了晚安后,拿著靜默的電話機,心里對商場的女安全員和女經(jīng)理充滿仇恨。不是恨她們打傷我,而是恨她們打電話喊來了吳川。那是一幅什么樣的畫面?吳川站在披頭散發(fā)、滿臉是血、胸脯布滿傷疤的女人旁邊哇哇大哭。

我的汗冒出來了,我為那幅畫面臊得無地自容。

我可以在任何人面前潰敗,就是別在吳川面前。

一連多日找不到吳川,她讓什么給忙得在芝加哥失了蹤。一天我無意中翻報紙,讀到一則新聞。在我被打傷的那個購物中心的停車場,一位女職員晚上下班時發(fā)現(xiàn)自己的車被砸壞,四個輪胎全部被劃爛,車的帆布敞篷也被劃成條條縷縷。女職員在查看車況時被潛伏者從背后襲擊,她是被看車場的人發(fā)現(xiàn)而送進醫(yī)院的。經(jīng)醫(yī)院診斷,她的后顱骨被擊裂。受害者目前已脫離了危險,但仍在特別護理病房。警方判斷這起案件和搶劫、兇殺無關,因為受害者的首飾、名牌服裝和錢包都不曾被動過。唯一線索是劃汽車的刀,是把名牌廚刀,并且嶄新。

受害者是商場女服裝部經(jīng)理,現(xiàn)年四十五歲,據(jù)她周圍的人說,她為人正直、公道,性情隨和,家庭和睦,不曾和任何人發(fā)生過不可調解的過節(jié)。警方仍在對案子進行深入調查。

我放下報紙,站起身,倒了滿滿一杯白葡萄酒。飲盡兩杯酒之后,畫面連貫了。二十一歲的偷襲者從急診病房離開后,就靜靜地醞釀一個陰謀。決定著手實施她的謀劃是律師失敗之后,芝加哥導報拒絕伸張正義,讓她覺得再也不能等了。多日跟蹤使她得到了女經(jīng)理的行動規(guī)律,發(fā)現(xiàn)她總是最后一個下班,來到停車場時,無人看守的巨大停車場已荒涼如無人區(qū)。只要出手收手神速,偷襲是有把握成功的。偷襲者飄逸地出現(xiàn)在那個白人們引為自豪的住宅區(qū),等待商場打烊。接近打烊時間了,女孩怕自己到時萬一心不夠毒手不夠狠而饒過女經(jīng)理。因此她跑進一家連鎖超市,買了一把德國廚刀,一百七十元一把,對她來說是小意思。超市沒什么顧客了,收銀員疑惑地看她一眼。她拿起尚未裝進塑料購物袋的刀就跑,火紅的發(fā)梢飛揚,如同紅色的蛇芯子。這正是購物中心打烊的時間。再過一刻鐘,女經(jīng)理就會出現(xiàn)在空曠的停車場上。女孩已跨出了超市的自動玻璃門,身后傳來一聲吼叫:“等一下!”女孩回頭,見那個肥胖的收銀員在收銀箱里挖著什么,一邊說:“還沒找你錢吶!”女孩紅發(fā)一甩,大小姐派頭好極了,說:“不要了!”她人已經(jīng)在十幾米以外。

女孩買的這把德國廚刀讓她行動起來很迅捷。幾分鐘后,她喘著粗氣退進灌木叢,看著皮開肉綻的八成新福特車,她原來擔心自己會害怕,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是過慮了。她從巨大的書包里抽出那根早已準備好的木棒。從小就打網(wǎng)球、騎馬的貴族女郎身手如同年輕的雌豹,步伐毫無聲息。那木棍打在女經(jīng)理后腦勺上,一種女孩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的后坐力導入她的全身,世上不會有比這后坐力更刺激的事了。她看著向前趴去的四十五歲女人,幻想她不純的白種血液流了一車。不純的白種血統(tǒng)對純粹白種血統(tǒng)的醉心是女孩極熟悉的,她從小生長的地方,黃孩子們聚在白孩子學校圍墻的外面,墻內最瑣碎無聊的事,也被他們想得神奇。年輕的兇手迅速離開了她的獵物,一面把兇器放回大背囊里。她所有的名牌都比白孩子們高檔,而她知道她永遠是個黃孩子。

我在網(wǎng)上查到一所私立高中,那里急需教現(xiàn)代舞的教員。一個小市鎮(zhèn),在南加州,據(jù)說他們的生源大部分是亞洲的貴族子弟。成百上千的吳川,被關在古城堡似的校園里,成為白孩子們想象的神奇世界。我依戀芝加哥,可是難道我在十多年前不依戀祖國故鄉(xiāng)嗎?我總是選擇遠行,或說遠行總是選擇我。

去面談之前,我把我可能的遠行計劃告訴了吳川。她說那種學校糟透了,大魚吃小魚,沒得吃就吃老師。她還說無論誰在那種學校都會在情感上窒息,最后情商降到零??傊f了那學校一大堆壞話,希望我重新考慮。

我在她公寓的門口突然說:“對不起,做你姐姐我的情商也等于零?!?/p>

她沒有答話。

我總是在她的淡然面前著慌而把話說過頭。我說:“你和我一塊去西部,在那里找個學校,不好嗎?”

她問:“為什么?”

我死咬住那句“我舍不下你”,羞臊地把臉避開。忽然間,我找到個所以然來:“你在這兒不安全。說不定會偵察到你的。”

她知道我指什么了,但表面是一如往常的淡泊。

面談成功后,我馬上把消息告訴了她。她在手機里慵懶地說:“祝賀你呀?!被刂ゼ痈绲娘w機上,我的鄰座是個讀《中國旅游》雜志的男人。起飛不久,他問我云南的石林是不是有畫片上這樣壯觀,我說比畫片上壯觀多了,他看我一眼。一個拉丁后裔,纖巧的骨骼,一雙巨大的黑眼睛充滿不快樂。他問我是否是和我男朋友去的,他們再不快樂也要調侃。我說我根本沒去過,但我知道中國的任何一處風景都是實地勝于畫片。我見他入神地看著我,我加上一句:“你不會失望的?!彼f他是個幼稚的中年人,對什么都存有夢想,他女兒十四歲時就說他沒希望成熟了。我說他女兒到了二十歲就不會這樣認為了,因為她將成熟一大截子。他說女兒昨天二十歲了,可還是這樣說他。他剛剛應邀參加女兒的生日晚會,他的前妻因為他的幼稚而受不了他。我問他幼稚的具體表現(xiàn)是什么,他說盼望古典愛情,盼望去非洲叢林學鼓和舞蹈,等等。他是個藥物學家,不務正業(yè),上班為了混到退休,好去實現(xiàn)他的幼稚計劃。

居然有這么一個傻子,幾十分鐘之內就和人掏心窩子。

飛機降落芝加哥之前,遇到了大風,氣流狂亂。他問我在不在意讓他拉著手,因為他不僅幼稚還是個膽小鬼,最怕乘飛機,假如這是他最后一次乘飛機,他將永遠記著給他壯膽的人。在我們拉著手聽天由命的半小時里,我也把我的故事講給了他。從吳川講到黎若納,再講到我胸前的疤痕,以及它幾個月前被不尋常地暴露。他問我是不是為此而離開芝加哥。我說遠行是我一貫的作風。

飛機安全降落了,他還拉著我的手。他翻到石林那張畫面,說:“我想遠行到這里,你一起來吧?!?/p>

在機場,我們一塊吃了晚餐。他說:“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買兩張機票,我們再原路飛回去。”

我問:“為什么?”

他說:“因為來的一路話沒說完?!?/p>

我們分手時他叫我等他電話。第二天我一天都心驚肉跳,茹比、吳川、佳士瓦都給我來了電話,卻沒有那位《中國旅游》雜志讀者的。我設想他在實驗室穿著白色制服的模樣,那雙巨大的黑眼睛快活極了。我憎恨自己,何苦又陷入等待?黎若納等待吳岱從香港一次次回來,打著為吳老太爺尋找投資機會的幌子來到那座侉與蠻之間的省城,和她偷歡幾天。等待讓她像我此刻這樣煩躁,把一鍋沸騰的骨頭湯從爐子上端下,耳朵還在聽著傳呼電話叫人的聲音。這時聽見叫的是她的名字,她把鍋子隨手往我的小柜一放,就跑下樓去。那湯面上浮著比湯更燙的一層油。

第三天早晨,我收到的電話是通知我報到的,學校為我買公務艙機票。我鬼使神差地說:“不了,謝謝,我在芝加哥已找到了合適的位置。”我馬上打電話告訴吳川和茹比。吳川“歐”地吼叫一聲,就沉默了。我問她幾次“怎么了”,她說她得深呼吸一下,高興得嗆住了。我走出門,在灰暗的芝加哥傍晚漫步。黎若納在我的傷基本愈合之后要和吳岱去香港了。爸把七歲半的我從外婆家偷出來,交給了她。她帶我去那家蛋糕店,告訴我最美味的蛋糕并不花哨,是那種看去古板的牛油清蛋糕,但我堅持點了帶大堆奶油玫瑰的蛋糕。吃蛋糕時黎若納說她自己是個壞母親,假如我不原諒她,她完全是罪有應得。我似懂非懂,嘴里的奶油變得很膩味。

我回到公寓時,看門老頭說有個先生來過。他形容的模樣我一聽就知道是誰?!吨袊糜巍冯s志的讀者把我的電話號碼弄丟了,但他模糊記著我說的住址??撮T老頭說他一會兒還可能再來,叫我千萬別離開。我在門廳里坐下來,讀著律師的催債信。

那時我七歲半,跟黎若納去了火車站對面的一個公園。她叫我坐在草地上。她說:“來,媽媽給你梳梳頭。”她拆開我的長頭發(fā),用梳子細細地梳,編成很緊很密的“麥穗花”,這種辮子能維持很長時間,她想這樣一來我半生都可以省去梳頭了。她一邊編著我的頭發(fā)一邊哭,后來她告訴我,那時她已經(jīng)不想走了。只要我說一句不舍的話或原諒的話,她就會把火車票退了,和我一塊回家??晌乙宦暡豢裕运豢赏旎氐亟o我編了一根永久性的辮子。

假如我當時不那么倔,不把眼淚忍住,說出我的依戀,也許我告訴《中國旅行》雜志讀者的有關我的故事會完全不一樣。我眼睛朝掌燈的大街上看,黎若納的血流在我體內,讓我管束不了自己,創(chuàng)傷累累,爬起來還要找個人來愛,終于找著一個比我還不顧死活要投入古典愛情的。我難道比那個干傻事的吳川好?黎若納在二十多年前為她女兒梳辮子時險些辜負吳老少爺。這時我希望黎若納還是拋棄我、爸、外婆,不然就沒了這個和我爭吵、惹我擔心、不斷干傻事的吳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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