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的幾個星期,保黃開始對我進行“忠誠”教育。那時,我對蔣介石的認識還十分模糊,既談不上嫌惡,也無特殊好感。記得小時候隱約聽說,蔣介石是靠屠殺奪權(quán)得勢的,不免對他有些懷疑。但對共產(chǎn)主義的恐懼,以及在布魯塞爾大學的三年聽到的是一片對斯大林的譴責,使我深受影響。蔣介石雖曾長期拒絕抗日,如今卻正在和日軍作戰(zhàn),他已成為抗戰(zhàn)的象征。保黃說: 若非共產(chǎn)黨作亂,不斷制造麻煩,釀成災難,中國早就富強起來了。共產(chǎn)黨是受命于莫斯科的,企圖把中國出賣給蘇俄,所以蔣介石不得不花多年時間從事討伐。正由于內(nèi)戰(zhàn),當時才避免和日本交鋒。蔣介石只是以空間換取時間,作好抗戰(zhàn)的準備,卻因此受到不公正的責難。當時我知道的情況極少,又認為政治枯燥乏味,和自己不相干,并沒有把保黃的一番話完全聽進去?!拔覀円箲?zhàn)到底……這是偉大領(lǐng)袖說的?!边@句話透過保黃朝氣勃勃的聲音,聽起來明白無誤,十分正確,它曾使我相信,蔣介石是中國抗戰(zhàn)的惟一捍衛(wèi)者。保黃尤其想使我明白,我通過他也就取得了國家與民族的認同,我并未意識到自己只不過變成了一個有勢力的軍事派別——黃埔軍人派——的附屬品。這個派別便是蔣介石的權(quán)力支柱。
“武漢不能放棄”,香港的中文報紙叫嚷著。三天之后我們乘特別快車奔赴武漢,希望那里進行著的激烈戰(zhàn)斗,不要在我們到達之前就結(jié)束……
在香港我訪問了比利時銀行,因為赫斯給了我他在那里的一個朋友彼耶爾·馬居林的地址。我把寫給赫斯的一紙短箋交給了彼耶爾。短箋中告訴他我要到武漢去。
三十年以后,彼耶爾·馬居林仍在香港,仍在比利時銀行,仍是那樣和藹可親,足智多謀,那樣寬膀肥腰,一點兒沒變。
“那天下午我記得很清楚,”彼耶爾說,“你穿了一件中國旗袍,那種廣東當苦力的婦女在夏天穿的黑色香蕓紗旗袍來到我的辦公室。我記得你衣著很差?!?/p>
“我當時正準備去打仗呢!”
“而且你還哭了。哭得多厲害,號啕大哭,真像個小女孩!”
他忘記我當時是為什么哭了。當時我告訴他,我離開了比利時,放棄了我的學業(yè),和路易斯分了手。我是按這個次序講的,我還告訴他,赫斯要我到昆明去,可是我決意去武漢,而且我要和唐保黃結(jié)婚,因為他非常愛國,富于理想,對人真誠,我從來沒有遇上像他那樣的好人。當時我還問彼耶爾,“你認為中國會打敗嗎?”他回答說:“這很可能,日本是很厲害的……武漢將失守……”聽他這樣說,我才號啕大哭起來。如果中國打敗了,如果我們不得不向日本屈服,我想我也活不下去了。彼耶爾開著他的汽車,帶我出去兜了一陣,并讓我用了他的手帕,這樣我就好了一些。彼耶爾說:“中國的情況很糟。軍隊沒有醫(yī)院,沒有藥品。詐騙和貪污成風。蔣介石政府中的大人物都在撈錢。你該去問一下這里的國際紅十字會,有一個名叫希爾達·塞爾溫克拉克的女人在征集醫(yī)藥用品。但是中國有一個巨大的藥品黑市。這些事當然不要去傳播,要不然會損害中國在國外的名聲……”接著彼耶爾給了我在武漢負責紅十字會的林可勝醫(yī)師的地址。他開著汽車沿著香港的環(huán)島公路繞行上山。我茫然地望著美麗的風景,在遠處隆起的光禿的山丘那邊,便是中國大陸,便是武漢,那里正在進行著一場激烈的戰(zhàn)斗……
在從香港到武漢的火車旅程中,保黃繼續(xù)對我進行著道德教育,他要把這個作為我們之間關(guān)系的一種模式。最初我毫不猶豫地加以接受,后來卻對之極其厭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