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經驗歷史指的是實際發(fā)生,被人們經歷到并記錄下來的歷史,那么,我們是否應將它視為比“心態(tài)史”或我從記憶與文本分析所得的那些歷史更真實的過去?其實不然,一個事件的發(fā)生,不一定會被人們注意或經歷到,我們對外界的經驗是透過文化而感知的,當此種感知被書寫時,它又受社會之敘事文化所模塑(如方志文類讓我們知道如何選擇事件、人物,如何進行描述而產生意義)。因此我不是懷疑所有的史實,或被記錄的過去經驗,而是一個事件的發(fā)生,它被關注、被經驗、被書寫,本身便值得研究并可能透露另一些歷史知識。這也就是the knowledge of representation(表述的知識)與the knowledge of revelation(揭露的知識)之別。
張原:就像馬林諾夫斯基說的,神話是社會的憲章,您似乎也有這樣的取向,因此很多時候您是通過神話或傳說里面的符號去展開研究。是否可以這樣說,您雖然是對這些神話傳說進行了結構的分析,但最終還是要回到經驗的層面。那怎么去體會一種經驗的歷史呢?我記得您是用“微觀過程”這個概念,可是“心態(tài)史”可能是長時段的,像神話傳說是可以貫穿整個歷史的,那這種“微觀過程”怎么去表達一個長時段的歷史呢?還請您再闡述一下。
王明珂:我強調的這種微觀的研究,其實是在我的田野里面的眾多體驗中產生的。我覺得我們歷史學的研究常常忽略了這個方面,我們只看到long term(長時段)的大變化,而沒有看到這個變化究竟是怎么發(fā)生的。我認為歷史變化常常是在很親近的人群間的互動中發(fā)生,當然我主要的例子是在“漢化”這個方面。
譬如我們常常說,華夏對夷狄的寬懷態(tài)度是“夷狄入于華夏則華夏之”。從一個長時段歷史來看,一地方的人,譬如鮮卑人從平城遷到洛陽后,就習華語,穿華夏衣服,用華夏姓氏,最后就完全變成華夏了。我覺得像這類研究,并沒有看到這些變化是怎么產生的。我在大陸版的《華夏邊緣》那本書里面舉了北川的例子來說明。這過程就像將一炷香放在地上燃燒,有一半還沒有燒,一半已經燒完并碳化,沒有燒的那部分就是被稱做“蠻夷”的人群,燒過的部分代表已漢化的人群;其實最重要的不是描述未漢化與漢化那兩段間的差別,而是中間進行的燃燒作用。這個“燃燒作用”常常是發(fā)生在很親近的人群之間,相互間有日常接觸的,而且經常是你嘲弄我,我辱罵你。我夸耀自己的漢文化,我說我過的中秋節(jié)、端午節(jié)比你的習俗地道些。在那些閑言碎語中,以及因此造成的攀附與模仿中,漢化過程便慢慢進行。
在這樣的研究里,我也希望能因此化解一些表面化的知識,譬如“漢人歧視蠻夷”這樣的論述。當然,我們知道有些漢人士大夫會歧視“蠻夷”,有些漢人士大夫對此胸襟比較寬大,但這些都不重要,因為所謂“蠻夷”日常接觸的不是這些士大夫,而是他的鄰居(他屋后那些別家的人、上游鄰近寨子的人)。他經常一出門就要碰到的那些人。罵他的是這些人,這些人自稱“漢人”,但仍被下游的人群罵做“蠻子”,因此他們也罵鄰近上游的人群為“蠻子”。就這樣,漢化過程逐漸推進。我覺得在這種知識里,我們一方面對“過去”會有一種反省,一方面能夠化解一些典范知識(如誰是漢人、誰是蠻夷)產生的誤解。
張原:聽了王老師的介紹,我們很受啟發(fā)。我想如果中國有一個整體的歷史,那這個歷史就會像您剛才說的那個燒香的比喻一樣,也是一種文明教化的歷史過程。您的這個比喻還讓我想到生苗與熟苗、生番與熟番的轉化過程,那可不可以說我們現(xiàn)在視野所投向的中國西南這一地區(qū),它的重要性是否正是因為它正處在生熟交替的過程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