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都市報：你怎么看待少數(shù)民族漢化這個問題？是不是應該保留民族原生態(tài)的文化生活方式？

王明珂：首先我們要區(qū)分兩個概念：漢化和現(xiàn)代化。你說的應該是現(xiàn)代化。我覺得我們不能為了要保存少數(shù)民族文化，而讓一些人永遠生活在落后之中。他們若有動機追求現(xiàn)代化物質享受，有能力改進其生活，為什么一定要他們住在茅草或石砌的房里？我們要從兩方面來思考文化：文化遺產(chǎn)與活生生的文化。關于文化遺產(chǎn)，過去就是過去了，我們可以把這些消失中的文化詳細記錄下來，甚至做一些傳承工作。關于活生生的文化，這跟人們的生活有關，因此我們不能為了保存文化，而反對或阻止人們追求更安全、美好的生活。

原生態(tài)的文化與生活方式，是當代城市人一種失落的烏托邦想象，我們不宜將此種想象讓他者來實踐。無論如何，尊重本地人的選擇是非常重要的。愿意住在山里面的人，設法讓他的生活、生計更安全。另外許多羌族年輕孩子在父母鼓勵下，多年來努力讀書求學，希望讓自己進入外在世界之中。這樣的孩子，在震災后也應該在學費與生活方面給予些幫助。

南方都市報：這次地震之后，很多團體和機構都表示要采取行動，研究和保護羌族的文化遺產(chǎn)。

王明珂：我覺得很多這類文化遺產(chǎn)的保護，都要先對羌族文化有一個基本的學術認知，并了解“文化”到底是什么。否則常常一個保護做下來，反而把許多羌族文化丟失了。如果我們帶著“一個民族一個文化”的概念，或者一個民族只有一種典范文化的概念去保護羌族文化，那么我們就會去尋找“典范的羌族文化”，加以記錄保存，但這樣做，反而把多元的、邊緣的、被認為不典范的文化丟失了。多元、差異正是讓文化產(chǎn)生活力的溫床，也是文化與社會歷史變遷間的橋梁。如果我們覺得，松潘那邊的羌族太藏化，北川這邊的又太漢化，都不是真正的羌族文化，茂縣這邊的才最典型，我們就保存這邊的羌族文化，那么，我們就會把很多東西抹煞了。所以對羌族文化，我們要多元、多點地采集。羌族研究最大的意義就是，從羌族我們可以了解羌人如何成為藏、漢、彝的一部分，這樣的歷史可說明相關民族的一體性。同時羌族漢化與藏化的微觀過程，也可以讓我們反思過去邊緣人群間“一截罵一截”的歧視與迫害。反思過去才能了解、珍惜現(xiàn)在，并規(guī)劃更好的未來。

（《南方都市報》2008年7 月6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