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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不顧一切地愛上爸,到底是因為什么,我同樣不敢提出這一問題。
不少年長者都曾對我說過:“你爸年輕時可英俊呢!”我問過媽,她卻撲哧一聲笑了:“土!”——只有一個字的評價。“你看他,頭發(fā)梳不好,領(lǐng)帶打不好……”媽像數(shù)落自己的孩子一樣地數(shù)落了起來,“就連看書……”她將食指放在唇邊作了一個蘸口水的動作,于是連我也忍不住大笑了起來——一點沒錯,直到晚年爸也沒能改掉這個土得掉渣的毛病。
的確,爸是在極端封閉的蘇北小縣城里長大的,這自然無法與媽的老家——早在1858年就成為開埠城市的九江相比了。至于各自的家庭背景,更是懸殊巨大:我爺爺?shù)娜抠Y產(chǎn),充其量也只能算個小業(yè)主——五臺手搖的機器,從早忙到晚也只能織出不到一百雙的土布襪子,而且沒有幾年就倒閉了;但是我的外公,則是赫赫有名的人物,不僅和上海的火柴大王劉鴻生是拜把兄弟,創(chuàng)辦了大中華火柴廠的分廠,而且還被推選為九江市的商會會長。為此作為金家的二小姐,媽自幼便跟著家庭教師習(xí)讀四書五經(jīng)、研究琴棋書畫,長大之后又被送進教會學(xué)校讀書,那一口流利的英語,著實讓只有一張“野雞大學(xué)”文憑的爸望塵莫及。
看來,媽對爸的感情純粹是由“追星”開始的——儒勵女中的生活讓她接觸到了五四運動所傳播的新文化和新思想,她便一發(fā)而不可收地癡迷于其中了。別的不說,就拿那篇發(fā)表在《文學(xué)》雜志上的《虞姬》而言吧,那是爸1933年在監(jiān)獄里寫成的,算算看,這一年媽才十五歲,竟然一字不落地讀完了這部標(biāo)新立異的劇本,并且牢牢記住了那個讓古人喊出“愛情萬歲”的作家。
就這樣,媽由爸的“粉絲”而變成爸的“鐵桿”,又由爸的“鐵桿”而變成爸的妻子。后來她在《祭白塵》一文中這樣寫道:1939年你到歌樂山養(yǎng)病。那時我年青單純,而你已是一位名作家了。我尊你為師,你經(jīng)常給我上課,除了談些文學(xué)藝術(shù)、人生哲學(xué)之外,也談到你自己。你說,你只有通過作品,才能表白自己;你還說,只有寫作,才能感受生活。我感動萬分,并在心中立下誓言:今后一定要竭盡全力為你安排一個良好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讓你堅強地活下去,讓你安心地寫下去。從此你視我為知己,我們兩顆心緊緊結(jié)合在一起,再也不分離。
……那時我們很窮,只能靠你寫文章的微薄稿費來維持生活。但是我們從未埋怨過,我們享受著精神上的富有?!慨?dāng)你順利地寫完一個章節(jié)時,都會對坐在身邊的我抱以會心的微笑,又或是緊緊握著我的手,讓我也分享你的快樂和幸福。每當(dāng)這時,我就會為你泡上一杯新茶,點燃一支香煙;而你喝下一口茶、吸上一口煙后,又埋頭寫了下去……這就是媽苦苦追求的幸福!這就是媽朝思暮想的愛情!——當(dāng)時我讀完這段文字時,感動得熱淚盈眶。我明白了,她的要求其實很低,她只愿永遠做爸的綠葉,永遠隱于爸的身后。她說了,她的最大欣慰就是——“成為你的每一部作品、每一篇文章的第一個讀者,也是第一個批評者?!彼€說了,她的最大幸福則是——“在你的每篇作品中都浸透著我精神上的無形支持!”
我看過媽給爸抄的稿子,那一手端莊的顏體不能不讓人驚羨和感動;我也看過他們二人在一起討論創(chuàng)作的情景,媽說得頭頭是道,爸聽得聚精會神。其實要論媽的才華,她完全可以不當(dāng)綠葉,不隱幕后。媽的老領(lǐng)導(dǎo)——著名作家陳翔鶴就曾這樣夸獎過她:“論文學(xué)功底和藝術(shù)修養(yǎng),絕不在他人之下?!边@時的媽在中國作協(xié)古典文學(xué)編輯部當(dāng)編輯,或許是出于器重吧,也或許是出于鼓勵,陳翔鶴先生竟然送給了媽一套珍藏多年的《聊齋志異》,而且是乾隆三十一年的青柯亭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