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火燒云(2)

世間的鹽 作者:高軍


我有一次參加一個朋友媽媽的葬禮,是夏天的正午,天能熱得死活人。我們規(guī)規(guī)矩矩地在廣場上排隊,一人手里執(zhí)一個花圈。前導(dǎo)的就是這個洋鼓、洋號班子,穿得跟民國大總統(tǒng)黎元洪似的,頭戴軍帽,帽子上面還有個黃纓子,白褲子上鑲著寬寬的兩道黃條子。有個胖女的,燙一頭的鬈發(fā),后脖頸上都是肉。她打鼓,跟不上音樂節(jié)奏,很神經(jīng)地咚的一聲,身上的肉抖一抖,然后又咚的一聲,又抖一抖,肉像水中的漣漪一樣蕩漾開來。她大概午睡沒睡好,沒能從瞌睡中醒過來,睡眼惺忪的,有一搭沒一搭地敲。前面有個舉花圈的哥們兒被她敲得一臉詭異地笑,把一頭油汗的腦袋伸過來跟我說:“等會兒我想把這個胖娘們兒扔到爐子里去!”孝子賢孫在前面哭得震天動地的,后面隊伍跟進的人臉上都掛著一種詭異的微笑。

我們來的時候,這幾個吹洋號的坐在花壇上練號,狀頗閑適,腳在下面晃蕩著,有一個人竟然吹起《百鳥朝鳳》來。他們耳朵上都夾著喪家給的煙,左右兩邊都夾著,手里還夾著一根,吹幾聲把香煙湊到嘴上吸一口,跟藍調(diào)爵士小號手一樣酷。那邊喪家大放悲聲的時候,這邊響器班子里出來一個歪戴帽子的人,到樹蔭下把幾個睡著的踢醒說:“操你媽的!你們晚上做賊啦?起來干活了!”幾個人從地上掙扎起來,加上那個睡不醒的胖大嬸就向火化爐子進發(fā)了。

吊唁大廳里一個女的在剝毛豆,準備晚上的小菜。孝子賢孫進去后,哭聲動地。那個女的一邊剝毛豆一邊喊:“快一點啊!后面人還在等著呢?!蔽野褜懞玫耐炻?lián)拴在一根繩子上,然后在下面抽動繩子,挽聯(lián)漸升漸高。這一回響器班奏哀樂,終于奏準了。天天演奏幾十回,不可能不熟。全家親友盡情一哭,人就被推走了。響器班子也急急地走了,趕下一場去了。外面又響起咚咚開玩笑似的鼓聲。殯儀館像個死亡流水線一樣,守吊唁廳的那個女的剝了有小半碗毛豆米了,夠晚飯的菜了。

我和朋友站在大雪松下抽煙。雪松亭亭如蓋,有一圈圓圓的陰影。他準備等一會兒進去拿骨灰盒,臉上還有淚跡,手有點抖。他深深吸了一口煙說:“這個響器班真他媽的不怎么的,早知道我?guī)€錄音機來放越劇《十八相送》,我媽愛聽。”他媽原來是越劇團的,曾演過祝英臺,后來胖了就不上臺了,在劇場門口的小房里售票。

燒人的煙沒有我想象的那么多,只有幾縷就燒完了。他一邊彈著煙灰一邊說他媽最喜歡《十八相送》了,他爸死的時候大家從火葬場回來,晚上他媽早早就睡了。第二天早晨的時候,他媽在廚房一邊擇菜一邊小聲地唱戲:“清清荷葉清水塘,鴛鴦成對又成雙。梁兄啊,英臺若是女紅妝,梁兄愿不愿配鴛鴦?”然后又去唱男角,“配鴛鴦,配鴛鴦,可惜你英臺不是女紅妝 — ”他坐在客廳里想,今天難得老娘有這么好的心情,便走到廚房里,卻看到他媽媽立在水池邊,一邊擇菜,一邊拭淚。老娘看到他進來,偎在他懷里,終于哭出聲來,是那種撕心裂肺的哭,站也站不住。 大煙囪之上極高的天空中有三兩朵云彩,慈悲地停著。沒有風(fēng),熱浪襲人。我催他:“快進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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