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下“拾年”二字,心中滋味萬千。此刻,距離《城記》擱筆已整整十載。
經(jīng)常是夜里才回到這張書桌前。一抬頭,天色已亮。
那一年的7月13日,北京時間22時08分,新華社赴莫斯科記者發(fā)來急電:2008年奧林匹克盛會選擇了北京。
中國的大門,不可逆轉(zhuǎn)地向世界敞開了。這一刻,來得如此艱辛,為了這一扇門的打開,近代以來,多少無辜的生命為此付出。
中國,這個從公元六世紀開始,在一千多年時間里領(lǐng)跑世界文明的國度,自1840年以來,在列強的槍炮之下,經(jīng)歷了沉沉的失落。
一個自視為“天朝上國”之邦,對自己的文明產(chǎn)生了深深的懷疑,廢舊書、廢古物、廢漢字的呼聲日隆,雖然另一股力量在與之抗衡,期望“整理國故”以“再造文明”,但一次又一次,被集體的情緒湮沒。
嚴復(fù)(1854~1921)把赫胥黎(ThomasHenryHuxley,1825~1895)的著作《進化論與倫理學(xué)》(EvolutionandEthicsandOtherEssays)譯成了《天演論》,竟是以改編原著的方式,將達爾文的進化論植入中國人的心靈。
在赫胥黎看來,在自然界,物種之間的關(guān)系是競爭進化、適者生存,但人類存在一種倫理關(guān)系,能夠互助互敬、相親相愛,不同于物種之間的關(guān)系。但嚴復(fù)不以為然,認為人類社會也是生存競爭、優(yōu)勝劣敗,便略去赫氏著作之倫理學(xué)部分,只保留進化論部分,并在書中借題發(fā)揮。
有一天,我讀到1955年梁思成(1901~1972)承受的責(zé)難——“如果要用機器的就都不要民族形式,用民族形式就成為賣國主義”,心中想到的,還是那一部《天演論》。
嚴復(fù)為什么把赫胥黎幻想的仁愛家園,變成了尚武社會?是他太想著給積貧積弱的舊中國下一劑猛藥吧?
從自認技不如人,再到自認文化落后、人不如人,中國人的心靈經(jīng)歷了怎樣的煎熬?1948年3月,朱自清(1898~1948)撰文反對北平文物整理委員會修繕文物之請,理由包括:“不同意過分地強調(diào)保存古物,過分地強調(diào)北平這個文化城”,“今天主張保存這些舊東西的人大多數(shù)是些‘五四’時代的人物,不至于再有這種頑固的思想”。言語之中,還透著《天演論》的邏輯啊。
東西方文明的悲劇性碰撞,在中國社會內(nèi)部形成一個巨大的投影——求富自強,總是伴隨著對祖宅的摧毀、共同記憶的滅失,兒孫們顧不得思量其中的曲直,先是要把它蕩平了再說。甚至,這才叫愛國。
這樣的線索漸次演繹,便被摻雜太多的利益。一套邏輯哪怕持續(xù)一時,也會衍生既得利益,久而久之,邏輯也就是名義上的存在,但它還被立在那兒,因為可以掩護另一種邏輯。
北京如此偉大,難道我們還感覺不到嗎?在北京成功申辦奧運會的那一天深夜,我目睹長安街上歡騰的人流,心中充滿對和平的祈愿,還有對這個城市的憂慮。
我又回到那一張書桌前,繼續(xù)寫那一部《城記》?;丶衣飞?,我看到元大都的土兒胡同、香餌胡同……被夷為了平地。
這個城市是我們的家園,我們已把它建成了世界上立交橋最多的城市,同時,也是最堵的城市。我們付出了如此之代價,換來的卻是這樣一個現(xiàn)實。難道北京主辦奧運、中國加入世貿(mào)帶來的空前發(fā)展機遇,只會更加劇這樣的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