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互文性理論鑒照下的中國詩學(xué)用典問題(3)

文本的肉身 作者:江弱水


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在《文之悅》(Le Plaisir du texte,1973)里說:“文即織物”(Texte veut dire Tissu)。對于中國人來說,這很容易理解。《說文》釋“文”的本義即“錯畫”。所以在中文里,文章被視為一種經(jīng)緯交錯之物,因此也就與別的文章有著千絲萬縷的牽連。此一文本中的某些句子或片語,或許來自另外一些文本中的某些故事或語辭。打個比方說,一個現(xiàn)成的文本看起來就好比一張完整的地毯,可是揭開背后,你會發(fā)現(xiàn)可能有許多線頭,提示我們這些材料自有其來龍去脈。其中有好些絲絨,明顯是從別的舊地毯上拆借而來的。根據(jù)互文性理論,任何文本都是由諸多前/潛文本中引出而重編的新的織品。

為直觀地說明這一問題,我們試舉一個具體的例子加以詳細(xì)的分析。李商隱的七律《牡丹》,堪稱古典詩中用典密度最高之作,因為它八句詩用了八個典。原詩及出處如下:

錦袆初卷衛(wèi)夫人,繡被猶堆越鄂君。垂手亂翻雕玉佩,折腰爭舞郁金裙。石家蠟燭何曾剪,荀令香爐可待熏。我是夢中傳彩筆,欲書花葉寄朝云。

第一句作者原注出自《典略》:“孔子返衛(wèi),衛(wèi)夫人南子使人謂之曰:‘四方君子之來者,必見寡小君。’孔子不得已見之。夫人在錦帷中,孔子北面稽首,夫人自帷中再拜,環(huán)佩之聲璆然。”

第二句見劉向《說苑·善說》:“君獨不聞夫鄂君子皙之泛舟于新波之中也?乘青翰之舟,張翠蓋而檢犀尾。會鐘鼓之音畢,榜枻越人擁楫而歌:‘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知得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谑嵌蹙羽宿硇揆?,行而擁之,舉繡被而覆之?!?/p>

第三、四句,“垂手”、“折腰”均為舞姿。徐陵《玉臺新詠》卷七載梁簡文帝詩《賦樂府得大垂手》:“垂手忽苕苕,飛燕掌中嬌。羅衣恣風(fēng)引,輕帶任情搖。詎似長沙地,促舞不回腰?!薄缎〈故帧罚骸拔枧鑫髑兀b影舞陽春。且復(fù)小垂手,廣袖拂紅塵。折腰應(yīng)兩袖,頓足轉(zhuǎn)雙巾。蛾眉與曼臉,見此空愁人。”又劉歆《西京雜記》卷一:“(戚)夫人善為翹袖折腰之舞。”

第五、六句,分別用劉義慶《世說新語·汰侈》“石季倫用蠟燭作炊”及習(xí)鑿齒《襄陽記》“荀令至人家,坐處三日香氣不歇”。

第七句見《南史》卷五十九《江淹傳》:“(淹)嘗宿于冶亭,夢一丈夫自稱郭璞,謂淹曰:‘吾有筆在卿處多年,可以見還?!湍颂綉阎械梦迳P一以授之。爾后為詩絕無美句,時人謂之才盡?!?/p>

第八句用宋玉《高唐賦》:“昔者,先王嘗游高唐,怠而晝寢,夢見一婦人曰:‘妾,巫山之女也。為高唐之客,聞君游高唐,愿薦枕席?!跻蛐抑Hザo曰:‘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旦為朝云,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曋缪?,故為立廟,號曰‘朝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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