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籟新聲——論現(xiàn)代漢詩的十四行體
聞一多最早將英文的sonnet譯為“商籟”,雖然有些人認為譯音不夠準確,但是音義雙關,允稱佳譯。眾聲為“籟”,高秋為“商”,可見此一詩體,絕不駘蕩通融似春風,而是緊張冷肅如秋氣。宋人唐庚詩云“詩律傷嚴似寡恩”,十四行詩正是西方格律最嚴謹甚至苛刻的詩體,怪不得一個英語十四行詩的選本中,編者的序言一開頭就引了愛德華·托馬斯(Edward Thomas,1878-1917)的話說:“就我個人而言,我怕十四行。它必須是十四行,一個人若能將他的思想納入如許限制中,他要么是個大大的詩人,要么是個冷冷的數(shù)學家。”編者接下來說:
十四行恰好長得足以發(fā)展一個單獨的主題,又短得足以驗證詩人言簡意賅的天賦。十四行詩最了不起的地方在于,詩人克服了形式的限制(從一般意義上講,所有的形式都是強制),將自己繁富多變的語言、聲調、心境服服帖帖地安排到一套相當嚴格的規(guī)矩里去。
歌德說過:“在限制里方能顯示出身手,只有規(guī)律能給我們自由。”在詩的領域,這些“限制”與“規(guī)律”即表現(xiàn)為具體的形式,也就是一定的音(metre)、韻(rhyme)、體(form)。十四行詩在音韻方面規(guī)定非常嚴格,而又富于變化,堪稱精美的音樂圖式,其長短合宜與寬嚴適度,可以媲美中國古典詩中的七律。格律謹嚴之外,十四行詩的寫作也極其廣泛,意、法、英、德、西、俄諸大語種的詩,都常用此體而迭出佳作。至于作者群之眾與接受面之廣,又只有中國古典詩中的七絕差堪比擬。舉一個例子:莎劇中羅密歐和朱麗葉從攜手到接吻,中間的昵昵兒女語,竟聯(lián)句而成了一首韻腳工穩(wěn)的十四行詩!
羅密歐和朱麗葉的聯(lián)句十四行詩,當然是“莎士比亞式”,韻腳安排一般是ABABCDCDEFEFGG。這種英國式十四行體,中國詩人很少有作,以至于王力的《漢語詩律學》論白話詩的商籟體部分竟無例可舉。中國詩人都喜歡寫意大利式,或者叫“彼特拉克式”,特別是其中的變體,或分兩節(jié),每節(jié)行數(shù)為八六;或分四節(jié),每節(jié)行數(shù)為四四三三。韻式前八行用抱韻(ABBA)或交韻(ABAB),后六行花樣很多,可以是ABBACC、AABCCB、ABABCC,甚至可以是ABABAB。全詩最少四個韻,最多七個韻,不拘一格。
正因為意大利式變體十四行格律謹嚴,結構工巧,講究構思和布局,要求層次和深度,所以很容易理解為什么中國詩人偏愛此體。大家特別認為,十四行的起承轉合與五七言律相通。
但是,有些論者認為,就結構而言,十四行詩比不上律詩。比如,余光中就說過:“律詩的起承轉合平均分配,可是十四行的結構并不平衡,因為起承占去了八行,轉合的空間只剩六行。”朱徽也認為:十四行的結構“完全談不上對稱或勻稱。這甚至要影響到它各部分的功能,即‘起承轉合’之間的比例失調。如‘起’的部分比較重,而‘轉’和‘合’的部分又顯得比較輕,呈現(xiàn)出前后失衡的現(xiàn)象。”
與以上看法相反,我恰恰認為,意大利體十四行詩的上下不對稱,非但不是缺點,反而是其優(yōu)點所在。中國古典律詩為整齊的八句四聯(lián),中間兩聯(lián)對仗,長處當然是工整,短處免不了就會是板滯,低手寫起來,結構上規(guī)行矩步,對仗時左支右絀,常常徒有體格而缺乏風姿。多虧其聲音的設計妙呈連環(huán),前后句平仄相異,上下聯(lián)既相異,又相同,且復相連,一張一翕,一呼一應,方能化視覺的凝滯為聽覺的流動。反觀意大利體十四行詩,特別是四四三三結構的那種,前面兩個四行,偶數(shù)顯得整齊,后面兩個三行,奇數(shù)顯得變化,天然具有整齊與參差的對比,凝定與松動的統(tǒng)一。
不妨換一個比喻性的說法。俞平伯《讀詞偶得》有這樣一段話:
《玉樓春》又名《木蘭花》,四平調也,故宜排偶,便鋪敘。若《浣溪沙》亦通體七字,且間有押仄韻者,非不相似也,唯其伶丁結句,慣以不定生姿,致無復平穩(wěn)之氣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