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戰(zhàn)國時代,同學(xué)相妒相害的事件并非僅此一見,還有龐涓之于孫臏。同窗之誼演變成如此大恨,可見人性之丑惡黑暗。任何理論都反映著當時的社會現(xiàn)實,荀子“人性惡”的論斷一定和那個特定的時代有關(guān)?!俄n非子》一書,思路清晰,說理透徹,立論冷酷,對法的擁戴,對帝王的尊崇,對智性的仇恨,對民眾的輕蔑,對讀書人——主要是儒家——的敵視,對自由的禁錮,真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這么精通政治學(xué)的韓非卻死在了精通政治術(shù)的李斯的手里,真是一個巨大的諷刺。而這也讓我們發(fā)覺:學(xué),絕不等于術(shù);術(shù),也絕不等于學(xué)。
秦統(tǒng)一六國后,李斯做了帝國的丞相。在這個位置上,李斯又將眼光轉(zhuǎn)向韓非,將這位昔日同窗的政治理想付諸實踐——上書秦始皇,建議“焚書”。焚書,就是將書這種最重要的文化載體、文明載體、思想載體統(tǒng)統(tǒng)燒成灰。李斯要用法家這把寒冷鋒利的手術(shù)刀將人們頭腦中的諸子思想——首當其沖的當然是儒家思想——一次性地、完全徹底地切除,使世界單一化,思維單向度,萬眾一心,異口同聲,維護法家的“一尊”。中國只有在先秦時期出現(xiàn)了百家爭鳴的局面,各種思想在自由的狀態(tài)下,勃發(fā)、論戰(zhàn)、碰撞、批評、質(zhì)疑、激勵、修正,最后得以成形。中國真正的偉大思想家都產(chǎn)生在那個時代。秦以后,中國再沒有出現(xiàn)一位思想廣闊深邃,精神高拔卓越,思維縝密透徹,目光銳利獨到,開宗立派的,具有世界水準的偉大思想家。我們這個民族在年輕的時候就得了思想上的“腦血栓”。這種頑癥的形成,李斯“功莫大焉”,他是第一個對文化進行拔根兒的人,而后來許許多多“斯”們也做著同樣的事。人們總說,歷史是故紙堆,是已經(jīng)死去的東西。實際上,歷史的黏液還在堵塞思想血管的暢通,歷史沒有死,也永遠不會死。歷史永遠是父親,后世永遠是兒子,沒有哪個兒子的身上不流著父親的血液。
李斯建議秦始皇焚書,是秦始皇三十四年的事。那時秦早已掃平六合,統(tǒng)一了中國,李斯這只倉鼠也已經(jīng)功成名就,既富且貴了。統(tǒng)一后的秦王朝大約吸取了周朝衰落的教訓(xùn),不再分封土地,不再立宗室子弟為王,也不再封功臣為諸侯。是年,秦始皇在咸陽宮擺酒設(shè)宴,一個叫淳于越的人冒冒失失地進諫,批評秦始皇的這一政策。他認為,殷代和周代封子弟和功臣作為自己的輔翼力量,才使得王朝長久延續(xù),現(xiàn)在秦始皇不這樣做,一旦國家面臨危亡,靠誰來挽救局面呢?秦始皇讓李斯來處理這件事。李斯認為淳于越的說法很令人不安。他以其狡詐的政治家智慧,敏銳地覺察到一股潮流正在威脅中央集權(quán)的大秦帝國——有些人妄想借古諷今,妄想獲得批評權(quán),妄想對秦帝國的政策說“不”。這股潮流是極其危險的,李斯便向秦始皇寫了封建議焚書的奏議,認為各家學(xué)說的存在,會令學(xué)者非議君主,非議朝廷,如果這種情況得不到禁止,在朝廷,君主的權(quán)勢會下降;在民間,見解相同的人會勾結(jié)成黨。所以他建議:“諸有文學(xué)《詩》、《書》、百家語者,蠲除去之。令到三十日不去,黥為城旦。……若有欲學(xué)者,以吏為師?!鼻厥蓟首匀恍挠徐`犀,于是批準了這個奏議,下令沒收和焚毀《詩》、《書》及諸子百家的著作。中國的文化鄉(xiāng)野,變成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