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這種風氣,韓愈和柳宗元都想重新接通從先秦諸子到屈原、司馬遷的氣脈,為古人和古文“招魂”。因此,他們發(fā)起了一個“古文運動”。按照韓愈的說法,漢代以后的文章,他已經不敢看了。(《答李翊書》:“非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保┻@種主張,初一看似乎是在“向后走”,但懂得維護文脈的人都知道,這是讓中國文化有能力繼續(xù)向前走的基本條件。
他們兩人,特別是韓愈,顯然遇到了一個矛盾。他崇尚古文,又討厭因襲;那么,對古人就能因襲了嗎?他幾經深思,得出明確結論:對古文,“師其意而不師其辭”,學習者必須“自樹立,不因循”。甚至,他更透徹地說:“惟陳言之務去”。只要是套話、老話、講過的話,必須刪除。因此,他的“古文運動”,其實不是模仿古文,而是尋找千年來未頹的“古意”?!肮乓狻北旧?,就包含著創(chuàng)新,包含著不可重復的個性,即“詞必己出”。
他與柳宗元在這件事上有一個強項,那就是不停留在空論上,而是拿出了自己的一大批示范作品。韓愈的散文,氣魄很大,從句式到詞匯都充滿了新鮮活力。但是相比之下,柳宗元的文章寫得更清雅、更誠懇、更雋永。韓愈在崇尚古文時,也崇尚古文里所包含的“道”,這使他的文章難免有一些說教氣。柳宗元就沒有這種毛病,他被貶于柳州、永州時,離文壇很遠,只讓文章在偏僻而美麗的山水間一筆筆寫得更加情感化、寓言化、哲理化,因此也達到了更高的文學等級。與他一比,韓愈那幾篇名文,像《原道》、《原毀》、《師說》、《爭臣論》等等,道理蓋過了審美,已經模糊了論文和文學的界限。
總之,韓愈、柳宗元他們既有觀念,又有實踐,“古文運動”展開得頗有聲勢。駢體文的地位很快被壓下去了,但是,隨之也帶來了一些消極的后果。在駢體文盛行的魏晉南北朝,文學已經逐漸自覺,雖觸目秾麗,也是文學里邊的事。現(xiàn)在“古文運動”讓文章重新載道,迎來了太多觀念性因素。這些因素,與文學不親。
十一
唐朝滅亡后,由藩鎮(zhèn)割據而形成了五代十國的分裂局面。一度曾經詩情充溢的北方已經很難尋到詩句,而南方卻把詩文留存了。特別是,那個南唐的李后主李煜,本來從政遠不及吟詠,當他終于成了俘虜被押解到汴京之后,一些重要的詩句穿過亡國之痛而飄向天際,使他成了一種新的文學形式——“詞”的里程碑人物。
李煜又一次充分證明了“政脈”與“文脈”是兩件事。在那個受盡屈辱的俘居小樓,在他時時受到死亡威脅而且確實也很快被毒死的生命余隙之中,明月夜風知道:中國文脈光顧此處。
從此,“春花秋月”、“一江春水”、“不堪回首”、“流水落花”、“天上人間”、“倉皇辭廟”等等意緒,以及承載它們的“長短句”的節(jié)奏,將深深嵌入中國文化;而這個倒霉皇帝所奠定的那種文學樣式“詞”,將成為俘虜他的王朝的第一文學標幟。
人類很多文化大事,都在俘虜營里發(fā)生。這一事實,在希臘、羅馬、波斯、巴比倫、埃及的互相征戰(zhàn)中屢屢出現(xiàn)。在我前面說到的涼州到北魏的萬里蹄聲中,也被反復印證。這次,在李煜和宋詞之間,又一次充分演繹。
十二
那就緊接著講宋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