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梳理中國文脈時,越來越強烈地感覺到,文脈之根,在于魂脈,即人格之脈,精神之脈,這個問題,我在上文《十萬進士》中已有多處論述,本文還想更深入地揭示其間關(guān)系,看歷來玷污集體人格最嚴(yán)重的負(fù)動量究竟是什么。
中華大地和中華文化,本該更加敞亮爽利,本該有更多萬人景仰的圣哲、更多光耀千秋的杰作。然而,誰都看到,事情一直不是這樣。原因是,有密密麻麻的一群特殊人物悄悄地掌控了不小的局面。
我們居然常常把他們忽略了,遺忘了。
這群人物不是英雄豪杰,也未必是元兇巨惡。他們的社會地位可能極低,也可能很高。就文化程度論,他們可能是文盲,也可能是學(xué)者。很難說他們是好人壞人,但由于他們的存在,許多鮮明的歷史形象漸漸變得癱軟、迷頓、暴躁,許多簡單的歷史事件一一變得混沌、曖昧、骯臟,許多祥和的人際關(guān)系慢慢變得緊張、尷尬、兇險,許多響亮的歷史命題逐個變得黯淡、紊亂、荒唐。
他們起到了如此巨大的作用,但他們并沒有明確的政治主張,他們的全部所作所為并沒有留下清楚的行為印記,他們絕不想對什么負(fù)責(zé),而且確實也無法讓他們負(fù)責(zé)。他們是一團驅(qū)之不散又不見痕跡的腐濁之氣,他們是一堆飄忽不定的聲音和眉眼。
你終于憤怒了,聚集起萬鈞雷霆準(zhǔn)備轟擊,沒想到這些聲音和眉眼也與你在一起憤怒,你突然失去了轟擊的對象。你想不予理會,掉過頭去,但這股腐濁氣卻又悠悠然地不絕如縷。
我相信,歷史上許多鋼鑄鐵澆般的政治家、軍事家最終悲愴辭世的時候,最痛恨的不是自己明確的政敵和對手,而是曾經(jīng)給過自己很多膩耳的佳言和突變的臉色,最終還說不清究竟是敵人還是朋友的那些人物。
處于彌留之際的政治家和軍事家顫動著嘴唇艱難地吐出一個詞:“小人……”
——不錯,小人。這便是我這篇文章要寫的主角。
小人是什么?如果說得清定義,他們也就沒有那么可惡了。小人是一種很難定位和把握的存在,約略能說的只是,這個“小”,既不是指年齡,也不是指地位。小人與小人物,是兩碼事。
在一本書上看到歐洲的一則往事。數(shù)百年來一直親如一家的一個和睦村莊,突然產(chǎn)生了鄰里關(guān)系的無窮麻煩,本來一見面都要真誠地道一聲“早安”的村民們現(xiàn)在都怒目相向。沒過多久,幾乎家家戶戶都成了仇敵,挑釁、毆斗、報復(fù)、詛咒天天充斥其間,大家都在想方設(shè)法準(zhǔn)備逃離這個恐怖的深淵。
可能是教堂的神甫產(chǎn)生了疑惑吧,他花了很多精力調(diào)查緣由。終于真相大白,原來不久前剛搬到村子里來的一位巡警的妻子是個愛搬弄是非的長舌婦,全部惡果都來自于她不負(fù)責(zé)任的竊竊私語。村民知道上了當(dāng),不再理這個女人,她后來很快搬走了。
但是萬萬沒有想到,村民間的和睦關(guān)系再也無法修復(fù)。解除了一些誤會,澄清了一些謠言,表層關(guān)系不再緊張,然而從此以后,人們的笑臉不再自然,即便在禮貌的言辭背后也有一雙看不見的疑慮眼睛在晃動。大家很少往來,一到夜間早早地關(guān)起門來,誰也不理誰。
我讀到這個材料時,事情已過去了幾十年。作者寫道,直到今天,這個村莊的人際關(guān)系還是又僵又澀、不冷不熱。
對那個竊竊私語的女人,村民們已經(jīng)忘記了她講的具體話語,甚至忘記她的容貌和名字。說她是壞人吧,看重了她,但她實實在在地播下了永遠(yuǎn)也清除不凈的罪惡的種子。說她是故意的吧,那也強化了她,她對這個村莊未必有什么爭奪某種權(quán)力的企圖。說她僅僅是言辭失當(dāng)吧,那又過于寬恕了她,她做這些壞事帶有一種近乎本能的沖動。對于這樣的女人,我們所能給予的還是那個詞: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