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避暑北戴河 (9)

凋謝的花朵 作者:韓素音


媽媽曾經(jīng)提起過,她有一個遠(yuǎn)房叔叔持有巴爾干半島的證券。然而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中,這筆錢全都化為烏有。說來也巧,海倫娜父親也有巴爾干半島的證券,這筆錢也沒了。說到此,海倫娜的眼睫毛耷拉下來,遮住了雙眼,跟我們住的那棟平房午睡時放下的百葉窗很像。

我們這幫孩子桀驁不馴。白天,伏尼雅可夫夫人經(jīng)常跟著我們一起玩,在海水沖刷過的巖石上行走,采集奇形怪狀的貝殼,跟在年幼孩子后面涉水,搖搖晃晃地下海,然后又把他們安然無恙地帶回海灘。夜晚,她還要給那些不肯睡覺的孩子講故事。

這一切她做得順其自然,并無刻意而為的跡象,因之,誰也不用感謝她。

伏尼雅可夫夫人經(jīng)常領(lǐng)著我上山散步。她說:“跟我們走吧,曬曬太陽?!蔽揖透摺N覀冊谒蓸溲谟诚屡榔?,腳下踏著又厚又滑的松針。這里既聽不見像驢蹄敲打山石發(fā)出的絮絮叨叨的談話聲,又看不到驢子被鞭打而受苦的慘狀。只有松針的嘎吱聲,和風(fēng)吹松濤的颯颯聲。山頂上,穿透樹林的陽光映照在巖石上,海倫娜脫得光光地躺在巖石上,全身除了吊在兩只乳房中間那根項鏈上的小小的金十字架之外,一絲不掛。伏隆尼卡和尼娜也都脫得精光,我也脫了。我們的舉止,群山并沒有驚異,白皮松組成了美不可言的圖案,周圍是那么賞心悅目,煥發(fā)著光彩!為什么修女們堅持說不能脫光衣服,而清風(fēng)和太陽卻又如此地赤身裸體·

海倫娜講起了太陽:“太陽真好。我在洗衣房一天工作十四小時,曬不到足夠的太陽。”第二天起床時,她乳溝上煞白的十字架印子,清晰可見。

藥是海倫娜最不喜歡聽到的話題。在她看來,真正害病的人是不存在的,也沒有人非死不可。一個人只消躺著曬曬太陽,凈化一下心靈,就可以健健康康地活下去。伏隆尼卡拉出一條大蛔蟲,海倫娜也說:“這就是陽光的功勞。陽光治好了她的病?!?/p>

在海濱的最后一天,我們都落淚了。我們把盛滿貝殼的盒子拿回來。鉛桶裝滿海水,里面有一只活螃蟹,還有一只海星。走到半道上,海星便開始發(fā)臭?!翱隙?,”伏尼雅可夫夫人說,“咱們還會再見的?!倍?928年12月我將赴天津應(yīng)考,媽媽已經(jīng)安排好了,我將住在伏尼雅可夫夫人家里?!耙晃揖偷门阒??!眿寢屜虬职纸忉尩?,“再說住旅館太貴?!币蛑悄晗奶煸诤I即已把這一切安排好了。我將獨(dú)自去天津,住在伏尼雅可夫夫人家里。

1928年12月,天津各中學(xué)和天主教辦的圣瑪麗亞中學(xué)有兩百名學(xué)生參加劍橋海外學(xué)生測試。但北京天主教辦的圣心中學(xué)只有我一個考生。所以,我得上天津參加考試。

到天津車站的時候,海倫娜·伏尼雅可夫已經(jīng)在站上等我。她的長鼻子已經(jīng)凍得通紅,腳上穿一雙俄羅斯農(nóng)民常穿的那種靴子,頭戴一頂皮帽。她那淺色的眼睫毛在寒氣中如同飛蛾的翅膀?;疖囻傔^她的身旁,我敲了敲車廂的玻璃窗,可她既沒聽見,也沒看見。火車又往前滑行了五十碼才停下來。我匆匆下了車,走上月臺,而伏尼雅可夫夫人還在往相反的方向走。

“伏尼雅可夫夫人,”我叫嚷道,“我在這兒?!?/p>

“真是你。我沒讓伏隆尼卡和尼娜起床。她們得了百日咳。你得過嗎·”

“得過,得過兩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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