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這種蔣先生對張發(fā)奎與陳誠的詬罵,我們不宜全予采信。然而這并不是表示蔣先生的言詞及日記不可信,只是我們須要去研究考查他主觀與偏激之處,分析他之所以有這種言行的原因之所在也。
總之,我認為蔣日記大致是可信的,只是大家在閱讀時不能只以之為準,不但有時需要另查數(shù)據(jù),而且要慎思明辨,與小心待之。
五、正史與野史
楊天石教授曾經(jīng)給我取了一個綽號,說我是“二史堂主人”,意即我的文章是正史與野史皆為有之。
我當場回答楊兄說,以中國近代史與現(xiàn)代史言之,不論國、共雙方的正史(或官方史料)之可信度不高。
孔子說,杞宋文獻不足征。文是指書面資料,獻則是指耆老故舊。
先祖父阮性存(荀伯)公清末留學日本東京的法政大學,與胡漢民、汪兆銘(精衛(wèi))、陳叔通、古應(yīng)芬等國民黨元老同學,先祖父也參加了同盟會,追隨孫中山先生參與中華民國的建國。在北伐成功后,先祖父出任國民黨的第一任浙江省政府之司法廳長,不久后即病死。先父阮毅成(思寧、靜生)公則長期在蔣中正先生麾下服務(wù),在一九四九年前,國民黨政府主政大陸期間,先父曾經(jīng)擔任了十年的浙江省民政廳長(一九三八至一九四八)。一九四九年國民黨“政府”遷臺后,先父則歷任“中央日報社長”、中國國民黨中央政策會副秘書長與“總統(tǒng)府國家安全會議副秘書長”。
我祖籍浙江余姚,與蔣先生的故鄉(xiāng)奉化是鄰縣,因此我的家族在浙江的國民黨圈子里不但甚有地位,也可以說是淵源甚深,享譽甚久,而且是深知蔣家與國民黨史事者也。
也就是說經(jīng)由親友及父、祖輩的交誼圈,我從小就聽到了許多正史中找不到的民國之掌故與秘聞。
在閱讀蔣中正日記時,有許多從我少年時就聽到過或見到過的人與事,在我腦中乃一一浮現(xiàn)出來。這就好像原本散落在一地的許多大大小小的珍珠,我可以因此日記而將之各安其位,把它們串連而成項鏈。
這是我比其他的同文在研究蔣日記時占了便宜的地方。此即作為他的浙江同鄉(xiāng),又是出身于國民黨元老的家庭的我,比較能了解蔣先生的文句與思路,以及熟悉他日記中所提及的人與事??墒欠彩卤厝粫姓磧擅妫乙惨蛑赡鼙容^偏向于同情或認同蔣先生及國民黨,容易陷入主觀偏袒之毛病,這是我無時無刻不在自我警惕的地方,也希望讀者們予以批評及指教。
幸好在討論近代史的時候,大家都是各抒己見,不是一言堂,因之拙作如有缺失,也不過是聊備一格,謹供讀者參考而已。
六、史料、史識、史德與史論
古人治史本來就有史料學派與史觀學派之分別。
就史料之取得來說,古今大為不同。古人取得史料極難,而今人則因印刷術(shù)之發(fā)達,與網(wǎng)絡(luò)之使用,反而成為史料太多,而且過猶不及,也造成了困擾。此即取舍不易,再加上真?zhèn)文?、輕重難分,時人論史問政乃往往成為漢人王粲登樓賦中所說的“行衢道者不至”──太多的說法、太多的選擇,反而使許多人覺得無所適從。此時就得依靠個人的史識了,這個“識”字可分兩個層次,即微觀的“見識”與宏觀的“識見”。
“見識”是指個人后天性的見聞所思,而“識見”則是指先天性的、與生俱來的一種才能。此即不但能綜觀全局,而且在重重包圍之下,能在千軍萬馬之中一眼便可以看出一條生路,殺出重圍去也。
前代史學家中以“見識”的博大言之,當推梁啟超(任公)先生為第一,而在“識見”之精深言之,我以陳寅恪先生為魁首,這兩位都是我在下筆時心目中的偶像人物。
先外祖錢倬(逸塵)公在指導(dǎo)我練習寫作唐宋文時,為了要培養(yǎng)我下筆時的“文氣”,從我在初中時便要我多讀梁先生的飲冰室文集。而陳先生的文章,則是在先外祖已過世后,我在念臺大數(shù)學系二年級時,于無意中發(fā)現(xiàn)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