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巴金選集》 自序:文學生活五十年(3)

巴金選集 作者:巴金


一九二八年年底我從法國回國,就在上海定居下來。起初我寫一個短篇或者翻譯短文向報刊投稿,后來編輯先生們主動地來向我要文章。我和那個在開明書店工作的朋友住在一起,他住樓上,我住樓下。我自小害怕交際,害怕講話,不愿同外人接洽。外人索稿總是找我的朋友,我也可以保持安靜,不讓人來打擾。有時我熬一個通宵寫好一個短篇,將原稿放在書桌上,朋友早晨上班就把稿子帶去。例如短篇《狗》就是這樣寫成,在《小說月報》上發(fā)表的。我在報刊上發(fā)表文章越多,來找我組稿的也越多。我在文學界的朋友也漸漸地多起來了。我在一九三三年就說過:“我是靠友情生活到現(xiàn)在的。”最初幾年中間,我總是埋頭寫八九個月,然后出去旅行看朋友。我完全靠稿費生活,為了寫作,避免為生活奔波,我到四十歲才結婚。我沒有家,朋友的家就是我的家,我到各處去看朋友,還寫一些“旅途隨筆”。有時我也整整一年關在書房里,不停地寫作。我自己曾經(jīng)這樣地描寫過:“每天每夜熱情在我的身體內(nèi)燃燒起來,好像一根鞭子在抽我的心,眼前是無數(shù)慘痛的圖畫,大多數(shù)人的受苦和我自己的受苦,它們使我的手顫動。我不停地寫著。環(huán)境永遠是這樣單調:在一個空敞的屋子里,面前是堆滿書報和稿紙的方桌,旁邊是那幾扇送陽光進來的玻璃窗,還有一張破舊的沙發(fā)和兩個小圓凳。我的手不能制止地迅速在紙上移動,似乎許多、許多人都借著我的手來傾訴他們的痛苦。我忘了自己,忘了周圍的一切。我變成了一架寫作的機器。我時而蹲在椅子上,時而把頭俯在方桌上,或者又站起來走到沙發(fā)前面坐下激動地寫字。我就這樣地寫完我的長篇小說《家》和其他的中篇小說。這些作品又使我認識了不少的新朋友,他們鼓勵我,逼著我寫出更多的小說?!边@就是我作為“作家”的一幅自畫像。一九三二年一月二十八日上海發(fā)生的戰(zhàn)爭,使我換了住處,但是我沒有改變我的生活方式,也沒有停止寫作。

一九三四年底我到日本旅行,我喜歡日本小說,想學好日文,在橫濱和東京各住了幾個月。第二年四月溥儀訪問東京,一天半夜里“刑事”們把我?guī)У缴裉飬^(qū)警察署關了十幾個小時,我根據(jù)幾個月的經(jīng)歷寫了三個短篇《神·鬼·人》。

這年八月,上海的朋友創(chuàng)辦了文化生活出版社,要我回去擔任這個出版社的編輯工作。我編了幾種叢書,連續(xù)二十年中間,我分出一部分時間和精力,花在文學書籍的編輯和翻譯方面。寫作的時間少了些,但青年時期的熱情并沒有消減,我的筆不允許我休息。一九三七年全面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第二年,我離開上海去南方,以后又回到上海,又去西南。我的生活方式改變了,我的筆從來不曾停止。我的《激流三部曲》就是這樣寫完的。我在一個城市給自己剛造好一個簡單的“窩”,就被迫空手離開這個城市,隨身帶一些稿紙。在那些日子,我不得不到處奔波,也不得不改變寫作方式。在一些地方買一瓶墨水也不容易,我寫《憩園》時在皮包里放一錠墨,一支小字筆和一大疊信箋,到了一個地方借一個小碟子,倒點水把墨在碟子上磨幾下,便坐下寫起來。這使我想起了俄羅斯作家《死魂靈》的作者果戈理在小旅店里寫作的情景,我也是走一段路寫一段文章,從貴陽旅館里寫起一直到重慶才寫完,出版。有一夜在重慶北碚小旅館里寫到《憩園》的末尾,電燈不亮,我找到一小節(jié)蠟燭點起來,可是文思未盡,燭油卻流光了,我多么希望能再有一節(jié)蠟燭讓我繼續(xù)寫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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