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〇一年八月二十五日,紹興東昌坊口新臺門周家收到兩封南京來信。一封是礦務(wù)鐵路學(xué)堂學(xué)生周樹人寫給弟弟周櫆壽的,通報在江南水師學(xué)堂任國文教習(xí)兼管輪堂監(jiān)督的叔祖周椒生已經(jīng)同意他前去充當(dāng)額外生。一封是叔祖本人寫給兄弟倆的祖父的,講的也是此事,不過增添一點:他為櫆壽改了新的名字,叫做“作人”。后來周作人解釋說:“這位監(jiān)督很有點兒頑固,他雖然以舉人資格擔(dān)任了這個差使,但總覺得子弟進(jìn)學(xué)堂‘當(dāng)兵’不大好,至少不宜拿出家譜上的本名來。”[1]此舉早有先例,三年前哥哥樟壽前往南京,即由叔祖根據(jù)《管子·權(quán)修》之“百年樹人”給改名“樹人”;這回則用的是《詩經(jīng)·大雅·棫樸》“周王壽考,遐不作人”的典故。
改個名字無足輕重;離開紹興,前往南京上學(xué),卻是這個就要采用新名字的人重要的人生轉(zhuǎn)折點。周作人一生的命運,似乎就系于幾次“走”或“不走”:可以與這次去鄉(xiāng)相提并論的,是一九〇六年前往日本,一九一一年返回紹興,一九一七年來到北京,一九三七至三八年未能離開北平,以及一九四九年回到北平。不過這些都是后話了。
周作人此前一段生涯,說來無非尋常;但為人作文的特色,卻可從中找到不少端倪,而這總歸不離家庭、地域和時代等幾方面。他生于一八八五年一月十六日,字星杓,“櫆壽”的名字則系祖父所起,乃因得到報告孫兒誕生家信那天,恰巧有位姓魁的在旗京官前來拜訪。在《知堂回想錄》中,作者記述了有關(guān)自己出生的一種傳說,即“是一個老和尚轉(zhuǎn)世的”[2];所寫《所謂五十自壽詩》之“前世出家今在家,不將袍子換袈裟”,講的亦是此事。周氏家族自明正德年間定居紹興,至他這輩已十四世。多年以后,周作人寫過一組《數(shù)典詩》,吟詠祖先事跡,其中提到文王、周公、周處、周敦頤等人。他的祖父周福清,字介孚,進(jìn)士出身,曾任內(nèi)閣中書;父親周鳳儀,后改名文郁、儀炳、用吉,字伯宜;母親魯瑞。他有一個哥哥,即前面提到的樟壽、樹人,比他年長四歲,后以筆名“魯迅”而為人所盡知;還有兩個弟弟,一個妹妹。三弟松壽,后改名建人,比他小四歲,也是中國現(xiàn)代史上的著名人物[3]。一八八八年,妹妹端姑與周作人同患天花;他情形好轉(zhuǎn),未滿周歲的妹妹夭亡。一八九八年,四弟椿壽因患急性肺炎而死,年僅六歲。弟弟的死尤令周作人悲痛,現(xiàn)存他最早的文學(xué)作品《有感》、《讀華陀傳有感》兩首古風(fēng),即系感逝之作。
周氏本為殷實人家,一八九三年出了一件大事,就此衰落下來。“那年正值浙江舉行鄉(xiāng)試,正副主考都已發(fā)表,已經(jīng)出京前來,正主考殷如璋可能是同年吧,同介孚公是相識的。親友中有人出主意,招集幾個有錢的秀才,湊成一萬兩銀子,寫了錢莊的期票,請介孚公去送給主考,買通關(guān)節(jié),取中舉人,對于經(jīng)手人當(dāng)然另有酬報。介孚公便到蘇州等候主考到來,見過一面,隨即差遣‘跟班’將信送去。那時恰巧副主考正在正主考船上談天,主考知趣得信不立即拆看。那跟班乃是鄉(xiāng)下人,等得急了,便在外邊叫喊,說銀信為什么不給回條。這事情便戳穿了,交給蘇州府去查辦,知府王仁堪想要含胡了事,說犯人素有神經(jīng)病,照例可以免罪??墒墙殒诠救藚s不答應(yīng),公堂上振振有詞,說他并不是神經(jīng)病,歷陳某科某人,都通關(guān)節(jié)中了舉人,這并不算什么事,他不過是照樣的來一下罷了。事情弄得不可開交,只好依法辦理,由浙江省主辦,呈報刑部,請旨處分。這所謂科場案在清朝是非常嚴(yán)重的,往往交通關(guān)節(jié)的人都處了死刑,有時殺戮幾十人之多。清朝末葉這種情形略有改變,官場多取敷衍政策,不愿深求,因此介孚公一案也得比較從輕,定為‘斬監(jiān)候’的罪名,一直押在杭州府獄內(nèi),前后經(jīng)過了八個年頭,到辛丑(一九〇一)年由刑部尚書薛允升上奏,依照庚子年亂中出獄的犯人,事定后前來投案,悉予免罪的例,也把他放免了。”[4]
一八九四年冬,父親“病咯血,繼患水腫”,于兩年后去世,享年三十六歲。后來周作人說:“先君讀儒書,而感念時艱,思欲有所作為,乃卒不得志。日者嘗評之曰:性高于天,命薄如紙。”[5]在他的印象中,父親是個態(tài)度嚴(yán)正,見識通達(dá)的人:“他又說過,現(xiàn)在有四個兒子,將來可以派一個往西洋去,一個往東洋去做學(xué)問,……那時讀書人只知道重科名,變法的空氣還一點沒有,他的這種意見總是很難得的了。”[6]
魯迅以后一再談起,上述變故對自己打擊頗大;周作人當(dāng)時年幼,又非家中長子,反應(yīng)遠(yuǎn)不如哥哥明顯。他所受到的影響,似乎更在其他方面。這里要提到兩個人,一是祖父,一是大哥。祖父科舉案發(fā),周作人和魯迅被送往皇甫莊外婆家避難,留下了最初的閱讀記憶:“我所記得的書頂早的是一部《毛詩品物圖考》。大抵是甲午年我正在讀‘上中’的時候,在親戚家里看見兩本石印小板的《圖考》,現(xiàn)在想起來該是積山書局印的,覺得很是喜歡,里邊的圖差不多一張張的都看得熟了。”[7]以后他愛讀此類書籍,如陸璣《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陳淏子《花鏡》等;由此培養(yǎng)起對于自然名物的興趣,而這也影響到他的思想,即如其所說:“因為最初有這種興趣,后來所以牽連開來,應(yīng)用在思想問題上面,否則即使為得要了解化中人位,生物學(xué)知識很是重要,卻也覺得麻煩,懶得去動手了吧。”[8]
一八九七年周作人去杭州陪侍身陷囹圄的祖父,住在花牌樓時,接觸了祖父的妾潘大鳳,女仆宋媽,鄰居石家妻子余氏,鄰居姚家干女兒楊三姑娘等,對于她們的不幸命運深感同情,乃至終生不忘,其婦女觀或許即肇始于此。后來在南京獄中,所作《花牌樓》之三有云:“我懷花牌樓,難忘諸婦女。主婦有好友,東鄰石家婦。自言嫁山家,會逢老姑怒。強(qiáng)分連理枝,賣與寧波賈。后夫幸見憐,前夫情難負(fù)。生作活切頭,無人知此苦。傭婦有宋媼,一再喪其侶。最后從轎夫,肩頭肉成阜。數(shù)月一來見,吶吶語不吐。但言生意薄,各不能相顧。隔壁姚氏嫗,土著操杭語。老年苦孤獨,瘦影行踽踽。留得干女兒,盈盈十四五。家住清波門,隨意自來去。天時入夏秋,惡疾猛如虎。婉孌楊三姑,一日歸黃土。主婦生北平,髫年侍祖父。嫁得窮京官,庶幾尚得所。應(yīng)是命不猶,適值暴風(fēng)雨。中年終下堂,飄泊不知處。人生良大難,到處聞凄楚。不暇哀前人,但為后人懼。”關(guān)于楊三姑娘,他還寫過一篇《初戀》[9],說她“在我的性的生活里總是第一個人,使我于自己以外感到對于別人的愛著,引起我沒有明了的性的概念的,對于異性的戀慕的第一個人”。
更重要的是在另一方面:“恰好十四歲時往杭州去,不再進(jìn)書房,只在祖父旁邊學(xué)做八股文試帖詩,平日除規(guī)定看《綱鑒易知錄》,抄《詩韻》以外,可以隨意看閑書,因為祖父是不禁止小孩看小說的。他是個翰林,脾氣又頗怪戾,但是對于教育卻有特別的意見:他很獎勵小孩看小說,以為這能使人思路通順,……我那時便讀了不少的小說,好的壞的都有,看紙上的文字而懂得文字所表現(xiàn)的意思,這是從此刻才起首的。由《儒林外史》,《西游記》等漸至《三國演義》,轉(zhuǎn)到《聊齋志異》,這是從白話轉(zhuǎn)到文言的徑路。教我懂文言,并略知文言的趣味者,實在是這《聊齋》,并非什么經(jīng)書或《古文析義》之流?!读凝S志異》之后,自然是那些《夜談隨錄》等的假《聊齋》,一變而轉(zhuǎn)入《閱微草堂筆記》,這樣,舊派文言小說的兩派都已入門,便自然而然地跑到《唐代叢書》里邊去了。”[10]這對于他的中文修養(yǎng)起到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以后他稱祖父為“教會我讀書的老師”[11]。
至于大哥,取《魯迅的青年時代》等書中的有關(guān)介紹,與周作人對自家早年志趣的描述兩相對照,可以看出情形頗為近似,其實正是他受到影響之處。舉個例子,他提到魯迅“看《玉芝堂談薈》知道了歷代武人的吃人肉,看《雞肋編》知道了南宋山東義民往杭州行在,路上以人肉干為糧,看《南燼紀(jì)聞》知道了金人的淫虐,看《蜀碧》知道了張獻(xiàn)忠的兇殺,看《明季稗史匯編》里的《揚(yáng)州十日記》知道了滿人的屠殺,至于《皇朝典故》殘本《立齋閑錄》錄存明永樂的上諭,兇惡得‘言語道斷’,更是使得他生氣,……”[12]又說:“豫才從小喜歡‘雜覽’,讀野史最多,受影響亦最大,——譬如讀過《曲洧舊聞》里的‘因子巷’一則,誰會再忘記,會不與《一個小人物的懺悔》所記的事情同樣的留下很深的印象呢?”[13]就與南京獄中所作《修禊》一詩“往昔讀野史,常若遇鬼魅。白晝踞心頭,中夜入夢寐。其一因子巷,舊聞尚能記。次有齊魯民,生當(dāng)靖康際。沿途吃人臘,南渡作忠義。待得到臨安,余肉存幾塊。哀哉兩腳羊,束身就鼎鼐。猶幸制熏臘,咀嚼化正氣”的自述相仿佛。兄弟二人早年有著共同的閱讀興趣,合伙買書,結(jié)伴抄書,也都對自然界感到親近。
從某種意義上講,后來他們各自的學(xué)問乃是發(fā)祥于同一來源。譬如,周作人回憶說:“《唐代叢書》買不起,托人去轉(zhuǎn)借來看過一遍,我很佩服那里的一篇《黑心符》,抄了《平泉草木記》,豫才則抄了三卷《茶經(jīng)》和《五木經(jīng)》。”[14]講到魯迅有云:“他對于唐宋文一向看不起,可是很喜歡那一代的雜著,小時候受《唐代叢書》的影響,后來轉(zhuǎn)《太平廣記》,發(fā)心輯錄唐以前的古小說,成為《鉤沉》巨著,又集唐代傳奇文,書雖先出,實在乃是《鉤沉》之續(xù),不過改輯本為選本罷了。這一方面的努力即是研究小說史的準(zhǔn)備,……”[15]講到自己則說:“《唐代叢書》因為板子都欠佳,至今未曾買好一部,我對于他卻頗有好感,里邊有幾種書還是記得,我的雜覽可以說是從那里起頭的。……《唐代叢書》是雜學(xué)入門的課本,現(xiàn)在卻亦不能舉出若干心喜的書名,或者上邊所說《爾雅音圖》各書可以充數(shù),這本不在《叢書》中,但如說是以從《唐代叢書》養(yǎng)成的讀書興味,在《叢書》之外別擇出來的中意的書,這說法也是可以的吧。這個非正宗的別擇法一直維持下來,成為我搜書看書的準(zhǔn)則。”[16]
[1]《魯迅的青年時代》(部分發(fā)表于一九五六年八月十四日至十月二十五日《中國青年報》,收《魯迅的青年時代》)。
[2] 《知堂回想錄·老人轉(zhuǎn)世》。
[3] 周建人于一九八四年逝世。
[4] 《魯迅的青年時代》。梁實秋在《憶周作人先生》一文中認(rèn)為此事對于周氏兄弟后來的人格有所影響,談及周作人說:“不過他表面上淡泊,內(nèi)心里卻是冷峭。他的這種心情和他的身世有關(guān)。”
[5] 《先母行述》(一九四三年四月作)。
[6] 《伯宜公》(一九五一年七月三十日《亦報》,收《魯迅的故家》)。
[7] 《花鏡》(一九三四年四月二日《華北日報·文藝副刊》,收《夜讀抄》)?!睹娖肺飯D考》,[日]岡元鳳著。
[8] 《我的雜學(xué)》(前十二節(jié)連載于一九四四年五月二十一日至七月二十六日《華北新報·文學(xué)》,全文發(fā)表在一九四四年六月一日《古今》第四十八期、七月一日至八月一日《古今》第五十至五十二期、九月十六日《古今》第五十五期,收《苦口甘口》)。
[9] 一九二二年九月一日《晨報副刊》,收《雨天的書》、《談虎集》、《知堂文集》。
[10] 《我學(xué)國文的經(jīng)驗》(一九二六年十月《孔德月刊》第一期,收《談虎集》、《知堂文集》)。
[11] 《知堂回想錄·老師二》。
[12] 《魯迅讀古書》(一九五六年九月《讀書月報》第九期,收《魯迅的青年時代》)。
[13] 《關(guān)于魯迅》(一九三六年十一月十六日《宇宙風(fēng)》第二十九期,收《瓜豆集》)。
[14] 同上。
[15] 《魯迅讀古書》。
[16] 《我的雜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