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盲窗(4)

去往第九王國 作者:彼得·漢德克/著 韓瑞祥/


在柜臺后,昏暗的燈光下,服務員出現(xiàn)了。一張影影綽綽的臉龐上,惟獨能夠看得清楚的是那徑直看上去時幾乎遮住眼睛的眼皮。這時,夢才繼續(xù)做下去了??粗@眼皮,母親的身影突然鬼使神差地浮動在我的眼前。她把酒杯放進水盆里,拿針別起一張付款單,沖洗銅餐具。她的目光瞬間擊中了我,嘲笑我,讓我不可捉摸。這時,一種不可名狀的恐懼油然而起;與其說是恐懼,倒不如說是一種震撼,一種對更大的夢的神迷。在這個夢里,那個病怏怏的女人又恢復健康了。她裝扮成服務員,蹦蹦跳跳地邁著大步走過這家分店,從后跟敞開的服務員高跟鞋里閃現(xiàn)出那豐滿白晳的腳跟。母親獲得了多么壯實的兩條腿,多么充滿活力的圓臀,多么高高豎立的發(fā)式。她與村里的大多數(shù)女人不一樣,雖然只會幾個斯洛文尼亞詞語,可她在這里就是說個不停,和旁屋一群看不見的男人寒暄著,完全無拘無束的樣子,甚至有些盛氣凌人。畢竟她不是棄兒,不是難民,也不是德國人,而始終聲稱自己是外國人。瞬間,這位二十歲的年輕人感到羞愧的是,這個女人連同確定的行為舉止、哼唱、大笑聲和敏捷的目光居然會成為自己的母親。然后,我打量起這一個個人,打量起這個異鄉(xiāng)女人,從來沒有如此仔細:是的,直到不久前,母親也是拖著這樣的唱腔說話,而且每當她真的開始唱起來時,兒子就要堵上自己的耳朵。在每次那么大的合唱中,總會立刻聽出母親的聲音來:一種顫抖,一種震動,一種熱烈的聲響,與那位聽者相反,這位歌唱者則完全陶醉其中。她的笑聲不只是高亢,簡直就是瘋狂,是吶喊,是爆發(fā),有高興,有憤怒,有苦衷,有蔑視,也有判決。還在患病最初的痛苦中,那與之相應的叫喊聽起來就像是驚異的大笑,半是高興半是憤怒的大笑,她竭力靠著自己那歌唱的顫音要驅(qū)走那大笑聲,卻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無助了。我想像著回蕩在我們家里的各種聲音,父親咒罵著,姐姐自言自語地嘟噥,又是傻笑又是哭泣,母親從一個村口直笑到另一個——林肯山村是一個狹長的村子。(我在想像中看到自己總是默默無聲。)于是,我發(fā)現(xiàn)母親的舉止不僅像眼下這個服務員一樣盛氣凌人,而且頗有統(tǒng)治欲。她始終打算經(jīng)營一家巨大的旅店,讓所有的雇員都成為她的仆人。我們的家底不大,可她的胃口卻不?。涸谒臄⑹鲋校腋绺缈偸亲鳛楸或_去了王位的國王出現(xiàn)的。

在她眼里,我被看做理所當然的王位繼承人。與此同時,她一開始就懷疑我能不能擔此重任。有時候,她落在我身上的目光會凝固在一種沒有一絲憐惜的同情里。至今,我已經(jīng)一再被人所描述,有神父,有老師,有姑娘,也有同學:然而,從母親那無聲無息的目光中,我覺得自己受到了如此的描述,我由此不僅認識了自己,而且也看到自己命該如此。我深信,她并不是因為隨著時間的推移,由于那些外在的狀況才如此凝視我,而是從我降生的瞬間就已經(jīng)開始了。她將我高高托起,捧到光亮的地方,笑著棄之一邊,從而宣判了我的命運。同樣,為了證實自己,她后來又撿起了這個在草叢里手舞足蹈和出于生存的欲望而尖叫的小孩,將他捧到陽光下,笑著看他,從而又宣判了他的命運。我竭力想像著。此前哥哥和姐姐的情況也不會有什么兩樣,可我卻怎么也想像不出來。惟獨我使她的目光在通常情況下顯得那樣缺少憐憫,緊接著就爆發(fā)出驚叫:“天哪,我們兩個人!”她時而面對一個被推上屠宰臺的牲口也會發(fā)出這樣的驚叫。雖然我很早就有被人看在眼里,被感知,被描述,被認識的需求——但卻不是這個樣!比如有一天,不是母親,而是那個姑娘說了聲“我們兩個”時,我就感到自己被認識了。在教會寄宿學校度過的歲月里,姓就是陪伴著我們的稱呼,誰也不例外。當我在普通學校里第一次被同桌的女生完全無意間直呼大名時,我感受到這就是一種使我如釋重負的描述,甚至是讓我松口氣的愛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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