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赤壁賦》作于同年十月,距《前赤壁賦》3個月,時序歷秋入冬,如文中所言,“霜露既降,木葉盡脫”?!逗蟪啾谫x》重敘事。開篇談到酒與魚,極有生活氣息。此后寫江景“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寫登高所見,狀物極為縹緲。而末尾則記述自己見鶴飛去,夢中見鶴化為道士來與自己對答。寫夢中之鶴化為道士,有莊子夢骷髏、夢蝴蝶的手法在其中。這是中國道家式的神秘主義,常見諸筆記小說,以求玄妙之境、慕仙之意。但此處妙在,記夢境時,只是記鶴道人以飄然姿態(tài)與自己的簡單禮儀揖對,并沒有借鶴道人之口嘮嘮叨叨闡發(fā)哲理。揖笑而別,揮灑從容,余韻悠長。
“赤壁三首”有個很神奇的共同點,那便是每到結尾,都會超然拔出虛空,自己跟自己玩。就像寫于元豐六年(公元1083年)的《記承天寺夜游》,寫得很短,也就是現(xiàn)在一條微博的長度,質樸得像小學生的日記,只有時間、地點、人物、動機。然而和“赤壁三首”一樣,其把月亮和積水空明一比,又進入赤壁三首末尾那種清空浮游之境。
黃州流放,不僅使蘇軾成為蘇東坡,并且使蘇軾的思想心性、人生觀念、文學創(chuàng)作、審美情趣都發(fā)生了深刻變化。這一變化的影響貫穿他的后半生,使他成為中國文學史、思想史、美學史、藝術史上真正意義上的蘇東坡。
就是在黃州,他慷慨淋漓地寫下了被稱為“天下第三行書”的《寒食帖》,蘇軾將心境感情的變化,寓于點、畫、線條的變化中,觀來能感受到郁悶、牢騷、悲愴,富有強烈的藝術感染力。其筆蘊至情,胸凝浩氣,不能不說是人生的另一種叱咤和快意。這個蘇東坡,詩、詞、文、書、畫五絕天下。他的絕不僅僅表現(xiàn)在這些方面,他還通音律,喜琴棋,知稼穡,懂醫(yī)學,精品茗,諳岐黃之術,對天文、地理、河治乃至烹調、飲食、釀造等方面,無不通曉,集儒、道、釋于一身,是中國文化史上罕見的“全能冠軍”。
參寥是蘇軾交往最為密切的僧人之一。他是宋代著名詩僧,道行和文學修養(yǎng)極深,在士人中德高望重。蘇軾早年在杭州做官時曾與僧人參寥有一面之交,彼此默契,兩人一見如故,成為一生之交。“烏臺詩案”后,蘇軾被貶黃州,精神上遭受種種打擊,生活中遭遇種種困苦。參寥曾多次寫信寬慰蘇軾,情義篤厚。后來,參寥又不遠千里前往黃州探望蘇軾,并一直陪伴他度過這段非常歲月。兩人朝夕相處,曾同游赤壁、武昌西山、定慧院,彼此詩賦唱和甚多。今天,到哪里去找尋這樣的人與人之間的深情厚誼啊!
“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這首《題西林壁》,就是元豐七年(公元1084年)蘇軾與僧友參寥一起游廬山時寫下的。蘇軾想說,人不能見廬山“真面目”的原因與《大般涅槃經(jīng)》中講的盲人不知象之“全貌”的原因是一樣的。人往往受自己具體的處境局限,而對事物的認識偏于一隅,得出不全面的結論。色界意態(tài)萬千,而真如只是一體,若迷惑于表面現(xiàn)象,則不能超然于色界,那么真如終不可見。照般若空義,世界萬有具有共同的本質,所謂“諸法一相,所謂無相”。無相是表述“空”的常用的概念。只有超越于萬有之上才能把握空寂無相的“實相”。蘇軾不僅要擺脫一切物欲執(zhí)著,更要用“無心”的態(tài)度,面對人生百態(tài),化解一切彼此知見,做到更高的“心安”境界。
豐富、積極、真誠的濟世愿望貫穿了蘇軾一生,在貶謫黃州的困挫歲月中,他明明曉悟得“事如春夢了無痕”,卻仍不忘老朋友們?yōu)樗膹统龆甲叩那檎x,“已約年年為此會,故人不用賦《招魂》”。即使慣看江上沙鷗,坐暖垂釣之石,也希望重返朝廷,“長與東風約今日,暗香先返玉梅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