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偷 父(2)

劉心武種四棵樹 作者:劉心武


那幅油畫,是我前幾年臨摹的荷蘭畫圣梵高的自畫像,我那一時期狂愛梵高的畫風,根據(jù)資料,幾乎臨摹了我所能找到的梵高的每一幅作品,這幅梵高自畫像是他沒自殘耳朵前畫的,顯得特別憔悴,眼神飽含憂郁,胡子拉碴,看上去不像個西方人倒像個東方農(nóng)民。出于某種非常私密的原因,我近來把這幅自以為臨摹得最傳神的油畫懸掛在了臥室里。少年竊賊告訴我,他負責踩點的時候,從我那臥室窗外隔著鐵柵看見了這幅畫,一看就覺得是他爸,就總想給偷走,這天他好不容易鉆了進來,取下了這幅畫,偏巧我回來了,他聽見鑰匙響就往外逃,他人好鉆,畫卻難以一下子隨人運出去,急切里,他就又抱著畫鉆到臥室床底下去了……他實在舍不得那畫呀,那是他爸呀!

我就細問他,他爸,那真的爸,現(xiàn)在在哪兒呢?他媽媽呢?他不可能只有爸爸沒有媽媽啊!可是他執(zhí)拗地告訴我,他就是沒有媽,沒有沒有沒有。后來我聽懂了,他媽在他還不記事的時候,就嫌他爸窮,跟別的男人跑了。他爸把他拉扯大他記得他爸,記得一切,記得那扎人的胡子茬,記得那熏鼻子的汗味加煙味加酒味……他也記得他爸喝醉了,因為讓他拿什么東西過去遲慢了,就用大鏟子般的手抓他過去,瞪圓了眼睛吼著要打他,卻又終于還是沒有打。爸爸換過很多種掙錢的活路,他記得爸爸說過這樣的話:"不怕活路累活路苦,就怕干完了拿不到錢。" 他很小就自己離開家去闖蕩過,有回他正跟著馬戲班子在集上表演柔術,忽然他爸沖進圈子,抱起他就走,班主追上去,罵他爸:"自己養(yǎng)不起,怪得誰?"他爸大喘氣,把他扛回了家,吼他,不許他再逃跑。那一天晚上,爸爸給他買來一包吃的,是用黃顏色的薄紙包的,紙上浸出油印子,打開那紙,有好多塊金黃色的糕餅,他記住了那東西的名字,爸爸鄭重地告訴他的--桃酥!講到這個細節(jié),少年聳起眉毛問我:"您吃過桃酥嗎?"我真想跟他撒謊,說從來沒有吃過……他記得許多許多的事,他奇怪我會愿意聽,他說從沒有人這么問過他,他也就從來沒跟別的人講過他爸爸的事情,野馬哥也好,傻胖、鉗子什么的也好,誰都不知道他爸爸的事,就是他有時候悶了,想起爸爸那胡子茬扎人的感覺,想說,人家也不要聽。我怎么會愿意聽?可樂喝完了,又沏上兩杯茶,給他一杯,讓他從容地訴說,他坦言,覺得我有病,不過就是有病的人愿意聽他講,還有香茶喝,他為什么不講個痛快呢?他就連他爸的那些個隱私,也告訴我了:有那臉龐身條都不錯的娘兒們,愿意跟他爸睡覺,說他爸真棒,可惜就是窮,他問過他爸,是不是這以后就添個媽了?爸就紅著眼睛罵他,他懂了,那跟結婚是兩回事,同居都不是,像每天清早葉尖上的露珠兒,漂亮是真漂亮,沒多久就一點影兒也沒有啦!他注定是個只有爸沒有媽的孩子。

他們那個村子,不記得在哪一天,忽然說村外地底下有黑金子,大家就挖了起來。他爸爸也去挖,是給老板挖,下到地里頭,出來的時候,當天就給錢,他爸說這活路跟下地獄一樣,可是上了地面真有幾張現(xiàn)錢,也就跟升到天堂里頭差不多了。什么是地獄和天堂呢?少年問,是不是一個像地下防空洞改的旅館,一個像麥當勞和肯德基呢?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他,真的。

于是他講到了去年那一天,那是最難忘記,然而又是最難講清楚的一天,那天半夜里村子忽然鬧嚷起來,跟著有嗚哇嗚哇的汽車警笛聲,他揉著眼睛出了屋……簡單地說,村外的小煤窯出事故了,他爸,還有別的許多孩子的爸,給埋井底下了……過了好幾天,才從井底下挖出了遇難礦工的尸體,人家指著一具說是他爸,他怎么看也不像,實在也不敢多看,別的孩子,還有那些孩子的媽媽、親戚什么的,也都認不大清,不過點數(shù),那數(shù)目是對的,大家就對著那些也分不清誰家的尸體哭……他為什么沒有得到有關部門的補償?他說不清,他只說他們村里死人的人家都沒得著錢,礦主早跑得不見影兒了,人家說他們那個小煤窯根本是非法的,不罰款已經(jīng)是開恩了,還補償?

少年說,他從我那臥室窗外,望見了這幅畫,沒想,就先叫了聲"爸"。他奇怪他爸的像怎么掛在了我屋里?他說絕了,他爸坐在床上,想心事的時候,就那么個模樣。我難道還有必要跟他說,那是個萬里以外,百多年以前的一個叫梵高的洋人?

少年說這些事情的時候,眼里沒有一點淚光。說實在的,電視里礦難報道看多了,只覺得是"礦難如麻",我的心也漸漸硬得跟煤塊沒有多大差別,聽這孩子講他爸的遇難,也就是鼻子酸了酸,但是,當我聽清這孩子這天鉆進我的屋子,為的只是偷這幅他自以為是他父親畫像的油畫,我的眼淚忍不住就溢出了眼角。少年驚詫地望著我。我理解了他,他能理解我嗎?我感到自己是那么軟弱無力,我除了把這幅畫送給他,還能為他,為他父親那樣的還活著的人們,為那些人們的孩子們,做些什么?

一時的沖動中,我想收養(yǎng)他。但是我有兒子,已經(jīng)結婚另住,并且即將讓我抱孫子或者孫女了,我在法律上不具備收養(yǎng)權。我供他上學?即使他愿意以初中生的年齡,去小學再從三四年級讀起,這城里的哪所小學又能收留他?我給他一筆錢,讓他自己回鄉(xiāng)去上學?那錢說不定明天就會大部分裝進野馬哥的腰包里;我每月給他寄錢?寄他本人?他會按我的要求花費嗎?……望著他,我一籌莫展。"您放我走吧,還有我爸。"少年望望窗外,請求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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