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姨裝修前先清理舊物。我去了發(fā)現(xiàn)她有一大摞東西打算拿去當廢紙賣,撂在一進門的拖鞋旁邊,隨便那么一翻,我就跟她說:"這些東西您就是不要,也別當廢紙啊,哪天我閑了,給運到潘家園舊貨市場去,在那兒,這些說不定都是寶貝!"那一摞里有些什么呢?有半個世紀前話劇《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的說明書,我瞥了一眼就尖叫起來:"冬妮亞!您演過!"她說:"等于沒演。"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還有若干打印稿,都是劇本,劇名下面寫著第幾稿,有一本居然是第七稿,逗得我直樂,編一個劇值得改那么多遍么?我纏著她問,她淡淡地說:"那時候就那么著。十幾稿也有過,改來改去,最后也還是演不成啊。"又有幾本還是嶄新的長篇小說,叫什么《紅栗子》,我聽都沒聽說過,寫賣糖炒栗子發(fā)家的故事?她怎么看這樣的書?當年為什么一買買那么多本?我問她,她只說:"樣書剛到,沒幾天就把\'四人幫\'抓起來了。"這兩件事能有什么聯(lián)系呢?反正凈是些這類稀奇古怪的東西,我朦朧地知道,如今專有人搜集這類東西,得空就去潘家園那類地方淘。
這二次裝修把沐姨累得七死八活。期間她幾次胸悶,盡管去醫(yī)院檢查也沒發(fā)現(xiàn)什么器質性病變,我媽卻提醒她千萬不能大意,因為像心肌梗塞那樣的隱患,一般情況下并不能通過體檢發(fā)現(xiàn),都這么個歲數(shù)了,裝修個房子何必那么折騰,又不是要登臺演出展示才華,你就是裝修得盡善盡美,讓誰去當好畫好戲欣賞呢?跟她這么說的時候她也點頭稱是,可是一投入到裝修的具體事宜里,她又不管不顧了,我們晚輩都表示可以替她代勞,她卻回答一句怪話:"這次我演A 角當仁不讓!"后來大體上出來模樣了,她讓我去過目,順便就配置家具的事征求我的意見。她問我:"怎么樣?"我有震驚感,卻不愿贊好又不敢說不好,她就說:"也難怪??峙轮挥幸粋€人能是知音。"她就道出了你的名字。我很驚詫,跟她說我可聽別人議論過這家伙,說好聽點是怪人,說難聽那就叫怪物。她卻很自信地說,她能請動你,她覺得你畢竟是個"些微有知識的"--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這是《紅樓夢》里曹雪芹寫下的詞匯,"些微有知識的",是對一個人最高的評價和最充分的信任。她那天就請你去了。你竟然沒跟她上樓看看。舉足之勞,你就那么難啟動么?你就不能回想一下,這之前在樓下、附近街道上、綠地邊,你們遇上,她話里話外對你的鋪墊、暗示、明喻、預告與祈盼么?你怎么就那么麻木不仁,那么冷酷無情,那么沒心沒肺--不,簡直是狼心狗肺!是你殺死她!劊子手!
她離開你家大約半小時后,我接到她電話,只說不舒服,我馬上開車趕過去,她掙扎著給我開了門,她那模樣把我嚇慌了,趕緊叫急救車,難道那嗚哇嗚哇的聲音也沒引出你的注意?你這殺人不見血的劊子手!
在醫(yī)院她一度緩解。我給姨父、表弟打電話,座機居然都占線,手機居然全關機。
我只記得,沐姨握住我的手,想用力,卻使不出勁,她那紫色的嘴唇,完全是薰衣草的顏色,翕動著,我聽見她費力地對我說:"這一回,我真的把才華傾泄無余了,是不是?"她想對我微笑,可是不成功。
醫(yī)生把我連勸帶拉請出了病房,說她已經處于高危狀態(tài),倘再一次心肌梗塞,那就很難挽回。
第二天早晨她撒手人寰。那時候姨父、表弟乘坐的飛機大概是剛剛降落在跑道上。
你知罪嗎?
你將如何救贖?
2004 年6 月30 日寫完溫榆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