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最后金蛇(4)

劉心武種四棵樹 作者:劉心武


老韓這時便把雙臂停歇在我家的窗臺上,等我把那第五段看完。

我找了好一陣才找準了地方。是第五段……呀!呀!呀!……

老韓在窗外嚷:"怎么樣?"我只覺得,胸口先是一緊,接著便氣漲起來……

那第五段,嚴格地來說,是第五段的第二行到第四行的那幾十個字,使我身體內(nèi)發(fā)生了迅速而劇烈的氣化效應。

老韓把半個身子伸進窗戶說:"……可氣不可氣?……這下他們欠我的賬全成呆賬、爛賬了!……我可是守法的經(jīng)營者?。 ?我心里"哼"了幾聲,守法不守法,只有天知道!不過,就這篇報道所涉及的事件而言,老韓倒是不至于扮演罪犯,恰恰相反,他被派定的反而是個受害者角色,整個兒一個悲劇里的倒了霉卻不一定被觀眾同情的蠢蛋!

老韓還在對我嚷:"……你哩?你以為這案子對你沒多少牽扯,你就能對我幸災樂禍了!……可順這邏輯……第五段講的……想想吧……你那個項目不泡湯才怪!……"我覺得身體內(nèi)的氣化過程達到了高潮,我頭發(fā)漲眼迸金星,我對老韓大叫:"你這喪氣鬼!你倒進來呀!……"我聽見老韓在嗤嗤發(fā)笑:"……我進去?……恐怕是,你老兄,你這個氣球,你也飄出來吧!……"我的氣球化過程終于大體上結(jié)束。我只覺得雙腳踏不穩(wěn)地面,并且身體把握不住平衡,我想抓住合攏的百葉,卻撈空了,于是我倏地飄出了窗戶,并且和另一個氣球,也就是老韓,撞在一起,我們之間發(fā)出了嘭嘭嘭的悶響。

一陣風旋過來,我們飄離了我家窗戶,差一點被刮到了馬路那一面。老韓和我本能地拉起了手,飄浮在空中。一張破報紙被風揚得跟我們一般高,并且迎著我的臉撲了過來,差一點拍貼到我臉上。這些個破報紙!……說來也怪,往常無論是什么貪官污吏,什么坑蒙拐騙,什么吸毒販毒,什么拐賣人口,什么環(huán)境污染,什么假冒偽劣,什么賣淫嫖娼,什么公款豪宴,什么魚肉鄉(xiāng)里,什么特權(quán)裙帶,什么白條欺農(nóng),什么挪用扶貧、教育經(jīng)費……報上所登的諸如此類,我都早已懶得生氣,甚至于司空見慣,麻木不仁,不僅不生氣,而且照吃照睡,照喝咖啡,照與女友共舞,照樣該開心時且開心,想荒唐時且荒唐……然而這一回,那該死的報紙,該死的報道,該死的第五段,該死的第五段第二行到第四行的那幾十個字……它它它它把我我我我……活活地氣成了這么一個鼓鼓的氣球!當然,到頭來,我們終于還是都落回到了地上。

金 蛇

你當然知道,有個樂曲叫《金蛇狂舞》。我看過關(guān)于這個樂曲的解說,它所表達的意境當然不是動物園的爬蟲館里的某種可能景象,而是一排燈火在湖水里的倒影,風吹過水面,燈影如金蛇般舞動起來,風越來越大,金蛇便狂舞不息。那真是個好曲子,很悅耳,并且金蛇舞動的這個意象也確實富有詩意。

我們這個城里有個大家都知道的湖。近幾年湖濱一條街成了全城入夜燈光最璀璨的所在。而我們這個城的夏夜幾乎總是有風,因此湖中總是名副其實地有金蛇狂舞。

我講這些并不是因為我特別會欣賞風景;說實在的這些年我對所謂風景也是越來越麻木。

我要告訴你的是,我們找到了一個發(fā)明家,或者說是發(fā)明家找到了我們,開始我們怎么也不相信發(fā)明家,而發(fā)明家也不相信我們;我們不相信他的發(fā)明,他不相信我們一旦投資并有所斬獲后真能給他極高的報酬;然而我們終于達成了初步信任,簽了合同;于是我們干了起來。

我們是誰?不消說,首先是我,其次是老韓,還有珍妮,我們組成了董事會,我是總裁,老韓是總經(jīng)理,珍妮是財務總監(jiān),而發(fā)明家則是總工程師。我們可算是珠聯(lián)璧合。

我們干的是什么?是撈金蛇。什么叫撈金蛇?就是趁著夜色,把城中湖里舞動的金蛇撈上來。這當然具有開采黃金的性質(zhì)。本是不允許私人開采黃金的,尤其是有珍妮這樣的外國人投入外資來開采,然而我們巧妙與笨拙的辦法并用,終于使有關(guān)的部門與官員批準了我們的項目,給予了我們開采權(quán)。這也確實足可心安理得--沒有法律和法規(guī)限制我們從湖中的燈影采出黃金來?。?/p>

閑話少敘,長話短說,總之,我們干得很成功。在進行了充分的準備以后,我們在一夜之間,便以特殊的工藝,從湖水中撈取出了全部的金蛇。這些金蛇被整筐地倒在了我們的倉庫里,它們盤成一團團,扭動了好長的時間,才慢慢伸直了身軀,變成直挺挺的一條條燦然的金條。整理這些金條的時刻真叫激動人心!唯一的缺憾是,在整個作業(yè)的過程中,本來是要播放《金蛇狂舞》的樂曲,卻不知怎么搞的臨時找不到錄音帶,竟以一盤美國搖滾樂來充數(shù),不過那狂放的節(jié)奏似乎更吻合于我們一伙的昂奮的心情。

第二天晚上,許多市民圍聚在湖畔,議論紛紛。其實每天晚上湖畔都有不少市民游來逛去,或是坐在長凳上欣賞夜景,主要是看那湖中的金蛇狂舞。這天他們同往常一樣來到湖畔,卻發(fā)現(xiàn)岸上的燈火依然,湖中卻不見了燈火的倒影,再沒有一條金蛇,更不見風拂湖面后的金蛇狂舞。難怪他們議論紛紛。

我們何嘗沒有議論?雖然發(fā)明家跟我們事先說過,金蛇的打撈只能是一次性行為,我們也覺得一次所撈收獲便極為可觀,然而到了第二夜,我還是逼問發(fā)明家:"岸上燈火分明還在,湖中怎么就不再金蛇狂舞?是不是你小子留了一手?"老韓差點揪他的脖領(lǐng)子:"你要是不把繼續(xù)打撈金蛇的方案拿出來,我們就不付你這回的酬金!"珍妮則發(fā)出吹口哨般的笑聲:"哈,我明白了,金蛇總得再重新由小長大啊!發(fā)明家,你要把金蛇成熟的周期準確地計算出來!"發(fā)明家卻賭咒發(fā)誓地說:"這撈金蛇就是一次性行為!不信,你們天天去湖邊瞪圓了眼看!"市民們瞪圓了眼看湖。湖中沒了燈火的倒影,沒了金蛇,更沒了金蛇狂舞。湖中黑乎乎的,望去堵心、氣悶。當晚市長接待室、廣播電臺、電視臺、報社等處值班室的電話不斷。湖畔的議論聲漸漸演變成了憤懣的交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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