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繆大姐的門(1)

劉心武種四棵樹 作者:劉心武


陸續(xù)在傳媒上看到一些談?wù)?小資"的文章,這些文章所描述的"小資", 在時下的中國內(nèi)地,大體以城市青年白領(lǐng)為骨干,他們通外文,懂電腦,收入不菲,但絕非暴發(fā),不愛存錢,瀟灑消費,喝星巴克咖啡,用宜家家具,長假旅游,短假泡吧,餐飲消費實行AA 制,有的夫妻亦如是;健身、美容是他們工余的必修課,穿戴上或一身名牌,或凸現(xiàn)個性;沙弧球、蹦極、野外燒烤、假面派對……這些對我這一輩人陌生的事物,已融入他們的日常;精神消費方面,他們里頭有的讀博爾赫斯,聽斯特拉文斯基,看基耶斯洛夫斯基的《十誡》光盤,有的看幾米漫畫,聽朱哲琴,交流對《周漁的火車》的觀感……最近又有"布波族"的概念出現(xiàn),就是把"小資"中的佼佼者的特點歸納為"布爾喬亞"加"波希米亞", 經(jīng)濟上小康,精神上浪漫,既尊重傳統(tǒng)、尊重家庭,又特立獨行、勇逆俗流……盡管這些關(guān)于"小資"的描述、論說多有含混、矛盾之處,而且被定位于"小資"的社會族群也常被尖刻地譏諷,但總的來說,"小資"絕不再是一個惡謚,那些譏諷者的出發(fā)點也不是要"滅小資",而是向自以為是"小資"者發(fā)出噓聲:"你不配!"我對時下的"小資"缺乏研究,對針對時下"小資"的討論沒多少發(fā)言權(quán)。

我只是想把自己耳聞目睹、親身感受的一些往事,寫下來供時下研究、論述"小資"的人士作一參考。

我進(jìn)入少年時代,是上世紀(jì)50 年代初,那時候針對知識分子,開展了轟轟烈烈的思想改造運動,這場運動所要改造的思想之一,就有"小資產(chǎn)階級思想"。記得我曾混進(jìn)過大人們開會的會場,偷看那會場上的情景。開會有什么好看的?如果只是些在那里發(fā)言、喊口號的會,自然沒什么好看,但也有那樣的會,帶有一個階段的總結(jié)性質(zhì),在發(fā)言之后,會有些表演,當(dāng)然都是業(yè)余性質(zhì)的表演,形式相當(dāng)粗糙簡陋,什么三句半呀,快板書呀,相聲呀,合唱呀,舞蹈呀,啞劇呀,等等;節(jié)目的內(nèi)容都是思想改造的心得成果。我印象最深,直到今天仍如在眼前的,是一個啞劇。表演者是個女的,人們叫她繆大姐,那時候大概三十多歲,她自編自演的那個啞劇叫《過門》,舞臺上豎著四根木條構(gòu)成的一個門框,她一上場,人們就哄堂大笑,不是她化妝得怪模怪樣,她還穿著平時的衣服,就是那個時代幾乎每個城市婦女都穿的一種"列寧裝",齊耳短發(fā),帶扣絆的黑布鞋,只是沒戴那時候流行的"八角帽",大概是怕表演中不慎弄掉地下;人們笑,不笑她打扮,那笑什么?原來,她上場時,身上背了大大小小許多的包袱,那些包袱里實際上可能只裝了些蓬松的紙團(tuán),但她表演出不堪重負(fù)的痛苦表情,彎著腰,吃力地朝那個門走去。當(dāng)時跟我一起混進(jìn)會場的孩子,有的實在不懂她那是在表演什么,不耐煩,沒多會兒就溜出去了,我卻覺得自己能懂,沒走,一直看到底。其實不難懂,很概念化,很幼稚的。臺上那個門,橫梁上寫著"歡迎革命者",而繆大姐身上的那些大大小小的包袱,也都貼著醒目的標(biāo)簽,最大的一個上面,寫著"個人主義",其余的,我記得的有"享樂主義"、"自由主義"什么的,繆大姐背著這些包袱想擠進(jìn)那個門,自然是妄想,試了幾次都被門框擋回,甚至跌倒在地,于是她以種種肢體語言表達(dá)自我改造的過程,首先是跺腳把那些壞"主義"的包袱一個個地扔掉,到最后,她身上只剩了一個"小資產(chǎn)階級感情"的包袱,她做出猶豫、舍不得的表情,堅持還背著,想用諸如側(cè)身、頂在頭上種種取巧的辦法混進(jìn)門去,始終不能過門,她便很不情愿地打開那個包袱,呀,大包袱里滾出許多的小包袱,這些小包袱的性質(zhì)都由粘在那上面的紙條標(biāo)明,也許是我早慧?更可能是由于實在好奇,我一直記得許多紙條上寫的字樣,有"多愁善感"、"愛情至上"、"風(fēng)花雪月"、"琴棋書畫"、"溫文爾雅"、"懷舊情緒"、"眷念家庭"、"溫情脈脈"、"悲天憫人"、"孤芳自賞"、"心慈手軟"……最讓我驚訝的是,還有"潔癖"、"喜靜",最令我費解的,則是"淡淡的哀愁"??姶蠼愦蟾攀窍氚炎约核枷敫脑斓倪^程細(xì)致展示,接下來的表演比較拖沓。她似乎最難割舍的,就是這個"小資產(chǎn)階級感情"的大包袱。把這個大包袱打開后,她先挑出幾個小的,比如"心慈手軟"什么的扔到一邊,其余的還包在一起,企圖就那么過門,還是過不去,于是不得不再作減法,記得她最最后扔掉的,就是那"淡淡的哀愁",全扔干凈了,身上完全沒有任何包袱了,她拍拍衣襟,挺直腰板,昂首闊步,順利地邁進(jìn)了那個大門,于是熱烈的掌聲響起。

我的父母兄姊,全是知識分子,那時候全被劃定為小資產(chǎn)階級,他們都很自覺地參與思想改造運動;克服小資產(chǎn)階級感情,當(dāng)然也是必修的功課??姶蠼氵^門的啞劇,一度成為我們家人互相勉勵的話題,我漸漸長大,上到高中,也就常被提醒"要過好繆大姐那個門"。"繆大姐的門"這五個字成為一種象征。為什么不說"革命者之門"?因為無產(chǎn)階級本來就在門內(nèi),這門是考驗像繆大姐那樣的"小資"的。我這一代人,是在以"小資"為穢臭的氛圍中形成認(rèn)知的。我在青年時代,常為自己到頭來竟不能割舍"小資產(chǎn)階級思想"與"小資產(chǎn)階級感情"而羞愧萬分,心靈經(jīng)常陷于困惑、自責(zé)、懺悔、掙扎的復(fù)雜狀態(tài)中。"個人主義"當(dāng)然是萬惡之首,我們那時是絕對皈依集體主義的,我真是盡力地只做對集體有益的事,不做對集體有絲毫損害的事,但我卻不能放棄某些自己喜歡而并不妨礙集體的事,比如,我從小喜歡寫作,夢想能成為一個作家,很早就嘗試投稿,而且我寫的稿子都是絕不悖逆那個歷史階段的主流話語的,但這一愛好、行為還是被指認(rèn)為"想成名成家"、"走白專道路"。我高中還沒畢業(yè),聽到大人們議論到繆大姐被劃為了右派分子的消息,內(nèi)心里很是震驚,但也像大人們一樣地懂得了謹(jǐn)慎,當(dāng)著外人絕不亂說亂議,自己靜處時心里只有悲哀與無奈,我想,如果連那樣一位能把"淡淡的哀愁"也堅決拋棄掉的人,也終于還是進(jìn)不了那扇門,勉強進(jìn)去了也還要被掃地出門,那么,"小資"是不是到頭來只有死路一條呢?我的這個想法,不幸而言中,那就是"文革"的到來。如果說"小資"在"文革"前還有脆弱的中間地帶可以立錐,僅是受到批判,被責(zé)令改造,那么到了"文革"期間,"小資"就徹底地與"大資"與"反動"劃了等號了。打響"文革"第一槍的那張北大聶元梓等人的大字報,剛播報刊登時我根本不懂,甚至糊涂到以為跟我那么一個非黨的卑微存在沒什么關(guān)系,但接著發(fā)表出的社論《撕掉資產(chǎn)階級"自由、平等、博愛"的遮羞布》《橫掃一切牛鬼蛇神》,以及在此號召下接踵瘋狂的"紅衛(wèi)兵"暴力行為,令我感到極度恐怖。就在那場狂飆般的"橫掃"中,繆大姐的人格尊嚴(yán)被徹底踐踏,她也就"自絕于人民","紅衛(wèi)兵"宣布她成為了"不恥于人類的狗屎堆","繆大姐的門"這個意象在我心中再浮現(xiàn)時,所旋出的念頭情緒真不敢向任何人泄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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