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老先看霧里花 ——紀曉定近視 . 暗中摸索敢相夸,未老先看霧里花。 眼作琉璃君莫笑,尚愁人道是紅紗。 ——《三十六亭詩· 眼鏡》 細玩詩意,這里的眼鏡多半不是老花鏡,而是近視鏡。紀曉嵐另有一首令 人發(fā)笑的嘲近視戴眼鏡的詩,不見于《紀文達公遺集》,見于李調元《雨村詩話》 卷十二,詩云: 終 El耳輪拖短牽,何年鼻管謝長枷。 天涯莫道無知 己,磨面驢兒是一家。 紀曉嵐生來稟異,有著夜能視物的特異功能。《槐西雜志》卷四第 10 則云 : 余四五歲時,夜中能視物,與晝無異。七八歲后,漸昏暗。十歲后,遂全無 睹;或夜半睡醒,偶然能見,片刻則如故。十六七后至今 ,則一兩年或一見,如電 光石火,彈指 即過 。 紀曉嵐的這一稟賦,后來被他初次見面的好朋友董元度發(fā)現(xiàn),他在《酬紀曉 嵐同年》一詩中寫他與紀曉嵐“狂來抵夜分”“,青燈話幽修”,黑暗中只見紀曉嵐 “發(fā)囊露光怪,璀璨瑩雙眸”?!? 舊雨草堂詩集》卷一)江藩也把這件事寫入了 《漢學師承紀》。這也許就是紀曉嵐享有神童之譽的先天優(yōu)勢。 可是“未老先看霧里花”,紀曉嵐人到中年,已經近視了。何剛德《春明夢 錄》所載“一日,上至南書房,手帶一玉塊,刻《蘭亭序》字極細致。文達侍側,目 短視,乃就而睨之”,可作參證。鄧之誠先生《骨董瑣記》卷三亦云“:文達貌寢短 視,且北人 ,故不為純帝所喜。” 其實乾隆皇帝也是個近視眼。相傳,紀曉嵐為翰林時,一日人值,正好碰上 院中月考,其詩題為“眼鏡七律一首得他字”,即要求寫一首《眼鏡》七律,韻腳要 押“他”韻。眼鏡本是新生事物,沒有典故可征引,而“他” 處? 諸翰林含毫皺眉,幾為擱筆。獨紀曉嵐神情灑然,提 如何押的“他”字。只見詩中寫道“:舜目重瞳不用他。”眾認為沒有出處,都不以 印 為然。次日,揭曉,紀曉嵐名列榜首,大家這才詢問紀曉嵐,果有出處否? 紀曉 嵐乃言,先一日人值南書房,皇上正要看書,內監(jiān)呈上眼鏡,皇上搖手說“:日光 正佳,且不用他 !”第二天,試題恰好就是眼鏡,所得又是他字,于是信手拈來,用 了本地風光,否則“不用他”三字怎能人詩? 難道不怕別人笑話有失鄙俗嗎? 一 時間,諸翰林無不佩服曉嵐隨處留神,且機警過人。(民國·孫家振《退醒廬 筆記 》) “簿書銷眼力,杯酒耗心神”(唐·姚合《武功縣居》詩),紀曉嵐近視,跟他的 飽讀詩書,大有關系。紀曉嵐“性耽孤寂,而不能自閑”“,卷軸筆硯”,自幼到老, “無數(shù)十日相離也”?!? (姑妄聽之>序》)尤其四庫十年,復校書十載,雖落得“曾 讀人間未見書”大好處,但有得有失,眼睛再也沒有年輕時炯炯有神了。讀書害 目,歷史學家陳寅恪就是看書過多才失明的;通覽博讀的錢鐘書先生,當年也早 早戴上了“瓶子底兒”。晉代張湛《嘲范寧》一文中,有一治療近視的方子,共有 六昧,第一味便是“損讀書”。 近視讓紀曉嵐游山玩水時,好比隔著浴室玻璃看美人:原來清明的,朦朧 了;原來朦朧的,更朦朧了,不急才怪。 乾隆二十七年(1762),紀曉嵐南下福州,途經“云映孤帆水映窗”《( 三十六 亭詩·王春波瀟湘云水畫卷》)的富春江,面對夾江兩岸的勝景,他卻看不甚清 楚,為此他專門寫下《江行甚速兼短視不能甚睹賦此解嘲》二首,自我調侃: 津鼓咚咚賽水神,江風作意送行人。 青山是處如留客 ,一霎飛帆看不真。 淺碧深青露髻鬟,看山好在偶然間。 十年飽啖江瑤柱 ,應與黃齏是等閑。 ——《南行雜詠》 吃不著葡萄的狐貍說葡萄酸,看不清景色的紀曉嵐,卻不說山水的壞話,而 是奉勸人們少看為佳。他說,無論淺碧,還是深青,佳山麗水,要偶爾欣賞,才會 有新奇可愛之感;否則終日看著、守著,好比山珍海味一口氣吃上十年,也要覺 得和蘿 卜、白菜沒什么稀罕的了。 近視本是一種不便,沒想到它卻幫了紀曉嵐不少忙。 卷,既需要《西游記》第四十回紅孩兒所說“不知是哪個有 ”的眼力,也得有陸游《登塔》詩“眼力老未減,足疾新有 鄴 瘳”的眼力,所以紀曉嵐既要“眼底幾回分玉石”,又得“拭目挑燈夜向晨”《( 三十 六亭詩·壬戌會試閱卷偶作》);雖然他“老眼摩娑力欲殫”,力求做到“牟尼百八 加贏二,顆顆曾經仔細看”,但還是擔心錯認顏標,遺收駿足,或是“王前盧后恐 未安”——名次排序上有什么不妥。《( 三十六亭詩·甲辰會闈初定草榜偶作二 首》)紀曉嵐于是巧妙地利用自己的近視,招攬落第舉子們的指責與咒罵,好以 此減少他們對官家的詆毀和對科舉制度的心灰意冷,畢竟當時留給士子的,只 有這一條路。“摩娑老眼不分明”《( 三十六亭詩·嘉慶丙辰典試春闈呈同事諸 君子》)的紀曉嵐這樣嘲諷 自己并勸慰考生: 何須夜夢罩紅紗,老眼原看霧里花。 、 千古文章雖有價,一時衡鑒 豈無差。 毫厘得 失爭今 夕,頃刻悲歡共幾家。 恩怨是非都莫問,自知兩不掩瑜瑕。 ——《三十六亭詩· 壬戌會試閱卷偶作》 近視還幫助紀曉嵐開脫過罪責。 乾隆五十年(1785)四月,員外郎海升將其妻吳雅氏毆踢致死,并裝成自縊 身亡的假象。刑部審理后,欲以自縊結案。吳雅氏之弟貴寧以其姐并非自縊, 不肯畫供。乾隆帝遂派時任左都御史的紀曉嵐,會同刑部有關官員,前往開棺 驗尸。驗后,紀曉嵐等奏稱傷痕實系縊死。貴寧仍以檢驗不實,并以海升原系 當朝大學士阿桂的親戚、刑部分明是在回護為由,繼續(xù)上訴。乾隆帝又派戶部 侍郎曹文埴、工部侍郎伊齡阿前去第二次復驗,曹、伊回奏,吳雅氏尸身并無縊 痕。乾隆帝隨即命阿桂、和坤會同刑部堂官及原驗、復驗等堂官,共同檢驗,結 果與曹、伊所奏相符。因令嚴訊海升,海升始將實情供出。案子水落石出,乾隆 帝勃然大怒,痛斥原驗、復驗諸官員:一個大學士八桿子打不著的遠房親戚,就 讓你們討好逢迎,心存瞻顧,有意回護“,轉相效尤,將來此風一長,大學士、軍機 大臣皆可從此率意妄為,即殺人玩法亦必無人敢問者,設果如此,國事尚可問 耶?”“此而不嚴加懲儆,又將何以用人? 何以行政耶?”除曹文埴、伊齡阿二人受 到嘉獎升遷外,其余眾人都得到了處罰:阿桂被罰俸五年,革職留任;紀曉嵐的 同年王士菜、杜玉林等俱革職,發(fā)往伊犁效力贖罪,不準給驛。該查辦的眾官員 當中,只有紀曉嵐得到了乾隆帝的寬大處理,原諒他的理由是“:其派出之紀昀, 本系無用腐儒,原不足具數(shù),況伊于刑名事件素非諳悉 未能詳悉閱看,即以刑部堂官所言隨同附和,其咎尚有 職留任。(事見《高宗實錄》卷一二二九) 領銜主持復驗的紀曉嵐“隨同附和”,草草走了個過場,果真只是由于“目系 短視,于檢驗時未能詳悉閱看”嗎? 要知道,刑部原為阿桂家經營盤踞多年的勢 力范圍,不僅阿桂是紀曉嵐的上司,阿桂的父親阿克敦還是紀曉嵐鄉(xiāng)試的座師, 因此紀曉嵐與阿桂的私誼甚厚。阿桂西征準噶爾,戎馬倥傯,還不忘為愛硯如 癖的紀曉嵐攜回一方硯臺,可見二人交情之篤。跟著紀曉嵐辦事的,既看僧面, 又看佛面;紀曉嵐則落得順水推舟。這件事,你知我知大家知,乾隆帝焉能不 知? 為了給寵愛的紀曉嵐開脫罪責,并搪塞滿朝悠悠眾口,只有委屈近視眼既 當替罪羊,又作擋箭牌,好不辛苦。然而,近視的確猶如一根救命草,使紀曉嵐 免于第二次領略大西北的蒼莽。 有趣的是,美國學者 A· w ·恒慕義在撰寫《清代名人傳略》時,卻據(jù)此節(jié) 說“:紀曉嵐的缺點為目光短淺——乾隆皇帝就曾提到過。”造成這樣的硬傷,我 想有一半是翻譯上的誤解,一半恐怕來 自研究上的淺薄。 民間說,近視眼老了就不花眼了,雖不盡然,但也有幾分應驗。紀曉嵐老眼 不花,可是寫進了官方悼詞的,嘉慶帝御賜碑文特地提到紀曉嵐“,體崇雅正,耄 及而眼無花”,旁證還有,朝鮮使節(jié)柳得恭于嘉慶六年紀曉嵐七十八歲高齡時再 見到他,說“紀公年逾七十,不掛暖隧鏡,亦作蠅頭楷細字”《( 燕臺再游錄》),這 暖隧鏡實為花鏡而非近視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