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郁達夫這封書信寄到時,胡適正忙于其他工作,或者是外出不在家,因而未能及時處理他這封具有很強時間性的信函。另外也不妨這樣猜測,當(dāng)時的胡適正身居北京大學(xué)教授之位,又兼《新青年》雜志輪流編輯之職,譽滿京華,慕名來訪者、登門求教者川流不息,海內(nèi)外的飛鴻更是使他應(yīng)接不暇。在這種情景下,一位名不見經(jīng)傳的東洋留學(xué)生來信求見,自然不會引起他的重視。就這樣,郁達夫鼓足勇氣寫的這封求見信便成了泥牛入?!罒o消息。而郁達夫卻殷切希望胡適能夠早日回信約他相見,而后再與《新青年》的另外幾位編輯見面。但結(jié)果卻與他設(shè)想的完全相反,他在信中預(yù)定的兩個星期的時間飛一般地飄逝過去,可連胡適的一點兒音信也沒有。
外交官考試失敗,高等文官考試名落孫山,求見胡適又不成,初回國時的種種美好理想,瞬間都變成了肥皂泡……
他后來的顛沛流離、多災(zāi)多難的命運從此開始,同時,第一次婚姻的走向也是由此埋下了伏筆。
由于兩次考試都榜上無名,郁達夫羞于再回到故鄉(xiāng)與鄉(xiāng)親們相見,更不愿帶著滿臉的沮喪去見未婚妻孫荃。直到他回到日本后,才寫信向?qū)O荃剖白未回鄉(xiāng)與她相見的心跡:“……因意氣消沉,無面目再與汝書耳,諒之宥之。”這是 11 月 28 日致孫荃的信中所言。又云:“青山隱隱,憶煞江南,游子他鄉(xiāng),何年歸娶?君為我傷心,我亦豈能無所感于懷哉!渭北江東,離情固相似耳,辛勿喚我作無情?!?/p>
此信所言一目了然,意在向?qū)O荃表白他在京考試之后,未再回故鄉(xiāng)與其相見的苦衷。隨信同寄的《偶感》詩也表達的是同樣的意思。
風(fēng)急星繁夜,離愁比夢強。
昨宵逢汝別,竟夕覺秋涼。
豈是音書懶,都緣客思長。
縱書千尺素,難盡九回腸。
小草根先折,大鵬翼未張。
謝娘偏有意,憐及白衣郎。
11 月 28 日的信發(fā)出去之后,他感到言已盡而意未了,次日又寫信一封于孫荃。
昨寄五言排律一首,系隨手書成,故致“縱書千尺素”之“書”與“豈是音書懶”之“書”相重。今已將前句改為“縱投千尺素”矣。
說完詩,郁達夫禁不住地又想起京城落第的悲涼和凄慘:“文少時曾負(fù)才名,自望亦頗不薄,今則一敗涂地,見棄于國君,見棄于同袍矣,傷心哉!傷心哉?”
1919 年深秋的故國之行,郁達夫所有的期望都化作了烏有。
一次次的追求,一次次的失敗,郁達夫受到的打擊是沉重的,重要的是,這時他的身體也虛弱到難以支撐的境地,回到日本后,不得不到遠離塵囂的大海邊去靜養(yǎng)調(diào)息。
在日本房州海岸養(yǎng)病期間,郁達夫又揀起一度使他陶醉癡迷的中國古典文學(xué)。
盛唐時代如星光般燦爛的詩人,伴隨著驚濤拍岸的大海,與郁達夫一起遨游于天地之間。1920 年 2 月 24 日所作的《讀唐詩偶成》就是明證:
生年十八九,亦作時世裝。
而今英氣盡,謙抑讓人強。
但覺幽居樂,千里來窮鄉(xiāng)。
讀書適我性,野徑自回翔。
日與山水親,漸與世相忘。
古人如可及,巢許共行藏。
朝夕與古書和大海相伴,不知不覺也把自己融入進去,人生的煩惱,現(xiàn)實的悲哀,也隨之淡化和消失。
與山水相親,將人世間相忘,能獲得一瞬間的快樂,用“黃粱一夢”作比或許更為恰當(dāng)。然而夢醒之后,睜眼面對的仍是冷酷的社會現(xiàn)實。所以,郁達夫在房州海岸休養(yǎng)期間致孫荃的信中仍復(fù)彈出悲哀凄涼之音。
文來此間海岸靜養(yǎng),去東京可二百余里,距離猶杭州之去上海也。日夜?jié)曅瑹o市井之塵雜。……今日去訪友歸,購得《唐詩選三體詩合刻》一冊。讀之覺曩時詩興復(fù)油然而作,成五古一首。詩雖惡劣,然頗足窺文近日心身之變狀……
郁達夫信中所言的“足窺”其“近日心身之變狀”的五古,就是那首《讀唐詩偶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