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向往曾點春風沂水的灑落,盡管明知自己“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歸園田居五首》之一),可是由于害怕自己的一生“白首無成”,他一次次違拗自己的氣質(zhì)個性去做幕僚和縣令,希望通過事功來肯定并超越自身的存在,像他所仰慕的曾祖陶侃那樣成就“伊勛伊德”之后再去了卻“功成者自去”的宿愿(見《命子》、《詠二疏》)。然而,在那“雷同毀異,物惡其上,妙算者謂迷,直道者云妄”的世道(《感士不遇賦》),個人事功的成敗主要不取決于自己的才華與努力,為此他曾喟然長嘆:“何曠世之無才,罕無路之不澀;伊古人之慷慨,病奇名之不立?!保ā陡惺坎挥鲑x》)不能成就現(xiàn)世功業(yè)對于一個以“如彼稷契”自期的人來說當然是一種巨大的人生挫折和精神折磨。儒家主張在人事奮斗和道德砥礪中確立自身的價值,孔子雖然說過“吾與點也”,并把這種灑落作為一種更高的人生境界,但從他個人的存在方式來看,更多的是“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執(zhí)著不舍,是“克己復禮”的戒慎修身,或許他認為曾點之樂要在功德圓滿后才能實現(xiàn)和消受。陶淵明在青壯年時期也同樣認為應在“寄跡風云”完成人際功業(yè)之后才可“淡焉虛止”(《命子》),在“功遂”之前“辭歸”自然就不能心安理得(《命子》),所以他在“投冠”之后又一次次“勉勵”自己“宛轡憩通衢”。
汲汲于事功造成了他精神的緊張煩躁,耿耿于窮達使他的人生動多滯礙,因為嘆“奇功遂不成”(《詠荊軻》),“病奇名之不立”(《感士不遇賦》),心靈就會停留在一種渴慕狀態(tài),精神就會馳騖于外而不是反求諸己??誓饺菀资剐撵`失去平衡,或壓抑憂愁或躁動不安,馳逐于外容易失去生命的真性,或者“心為形役”或者為人所羈。后來陶淵明將自己求取功名的這一生命歷程視為“迷途”:“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歸去來兮辭》)在這“心為形役”的大徹大悟之前,詩人也曾痛苦地感受到“為人所羈”:
閑居執(zhí)蕩志,時駛不可稽。驅(qū)役無停息,軒裳逝東崖。沉陰擬薰麝,寒氣激我懷。歲月有常御,我來淹已彌,慷慨憶綢繆,此情久已離。荏苒經(jīng)十載,暫為人所羈;庭宇翳余木,倏忽日月虧。
——《雜詩十二首》之十
王瑤將《雜詩十二首》中的前八首和后四首分編兩處,并將后四首系于晉隆安五年(公元401年),時陶淵明37歲。這一系年有助于認識和理解陶出仕時的心態(tài),只是從上詩中“荏苒經(jīng)十載”一句看,此詩似應作于晉元興二年(公元403年),詩人29歲起為江州祭酒,至39歲(公元403年)恰好“經(jīng)十載”。此時詩人開始深刻地反省自己十年來的羈旅行役,醒悟到多年求仕使自己“為人所羈”,因而唱出“慷慨憶綢繆,此情久已離”。“此情”逯欽立注為“作官的心情”,或者確切地說“求功名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