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家遠航”幾個字強調得特別清楚,也特別刺耳。她心里一緊,忙道:“去H城開展三天,本來是不準備和任何人聯絡的。”
“可你聯絡了,而且還住在他那兒?!?/p>
她強作鎮(zhèn)定:“我們托他幫忙找個便宜旅館,他一好心眼兒,就讓我們住他那兒了,真不好意思。”
她強調“我們”就像對方強調“我們家遠航”一樣。
“你和誰?”
“和我的助手?!?/p>
對方似乎松了口氣,換成一種略帶譏諷的口氣,她說我們家遠航說了,你變化太大了,胖得都快認不出來了。
心里又是一緊,大大的一緊,這一緊讓她難過了好久。晚上怎么也睡不著,眼前總是晃著對門女人那幸災樂禍的眼神??纯幢恚呀浭橇璩績牲c多了。完了,這一夜又要完了。多年來她最害怕的一件事就是失眠,可她越怕什么越來什么,如今似乎已經形成了條件反射,她一沾枕頭心就會狂跳,而一旦夜半醒來,她就會聽見各種莫名其妙的聲音,無法入睡。是的,深夜里是有著各種聲音的,如果仔細辨認,那些聲音里會有一些壓抑著的尖叫,那些聲音讓她想起塔羅牌的背面,那些密密的紋路,是如同水一般柔軟,刀刃一般鋒利的聲音,那是冥間的聲音,是冤魂纏繞的聲音,從聲音中似乎可以窺見深深淺淺的足印,在它們的末端,滲透著神秘黑色的穹窿,讓人想起末日審判時來自上天的聲音。
她戰(zhàn)栗起來,不知是因為恐懼,還是憤怒。抑或兩者兼有。
她索性起身,把一個枕頭頂在床頭,使足了全身的力氣一拳打過去,心里的緊張?zhí)弁此坪踺p了些,試著再打出一拳,心里又輕了些,于是她掄圓了胳膊,拳頭如冰雹般狠狠打在那個倒霉的枕頭上,又急又密。那枕頭上畫著一對蝴蝶的翅膀,照她看來,那翅膀上的一對花斑,就是對門女人那雙雞賊的小眼睛。
力量不夠。生平第一次,她感到力量不夠。她需要另一個人,需要另一個人的力量,和她一起,應付這個世界。
可在力量不夠的時候,只有躲避。
為了躲避那雙小眼睛,她搬家了。當然,仍然是租房。
13
轉瞬之間,千禧年到了。
這兩年老姑娘越發(fā)寂寞起來,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事業(yè)上毫無發(fā)展,大大小小的電腦游戲設計工作室如同雨后春筍般興旺起來,多半都是年輕人辦的,風格走俏,營銷策略也對頭,因此很受人歡迎。而她的工作室客戶日漸稀少,已到了門可羅雀的地步,前些日子,鈴蘭已改投新的東家。老姑娘心里充滿了失敗感,嘴上還不軟,臉上也是裝出一臉的不在乎,可一個人在黑夜的時候,就多半輾轉難眠。眼看著那一頭濃密的秀發(fā)一把把地脫落,發(fā)梢漸漸變灰,又變白。
最怕的是過年節(jié)雙休日??粗鴦e人一家其樂融融也罷,吵嘴慪氣也罷,都很熱鬧,自己卻是青燈照壁,冷雨敲窗,父母早已是過世的人了,兄姐們也早都成了親,有了孩子?;鼗刭I了禮物拎了去,人家卻并不稀罕,只在嘴巴上透著關心。她心里明鏡兒似的:即使她明天就死,他們的眼里也未見得能擠出兩滴鱷魚的眼淚。漸漸地她也去得稀了。
當然,在一個單身女人的日子里,也免不了那些糾纏和騷擾,還有染黑肺葉、染黃手指的香煙,安眠藥和上網聊天,但這些只占她生活極少的一部分,而大部分的時間,她總是在半夜里醒來,與黑暗對視,或者撫摸她的塔羅牌,因為所有的塔羅都有一個特性,它需要不斷地撫摸,否則,你就無法把靈魂賦予它,它就不準,換句話說,你不撫摸它,它就死了。